飞罢,小蝴蝶,你自由了
“我本无意将他逼入绝境, 只是当时你死得突然,也死得蹊跷,玄羽无法接受你的死, 试图逆天改命助你复生。可那时莫说是玄羽, 就连你师尊也无法召回你的亡魂。”
大祭官的语气很轻,却满是悔恨和萧索。
“你非此间人, 不入因果, 玄羽心知肚明,却还妄想将你拉进此间, 不惜散尽修为强启时空回溯之法, 可此法逆天而行, 必受天诛。我当时不忍见玄羽如此走火入魔, 遂才想将他洗礼, 让他此后忘情, 可他不愿。”大祭官长叹口气, 满脸都是长辈对晚辈不听劝告的惋惜和悲悯, “宁可自毁灵台也不愿接受洗礼,就是不想忘记对你的情。”
话到此处, 卫青檀的眼眸早就浸满了泪, 他早知玄羽性格执拗,一旦认定什么事, 就绝不会改变。
却不曾想玄羽居然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而他却无法给予玄羽真正想要的东西。
“……眼下再说这些话并不合适, 但身为玄羽的师长,我若不替他说, 他或许此生都不会告诉你,为了能和你在一起, 他曾经真的竭尽全力过。”大祭官的声音很轻,一点埋怨和责怪卫青檀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是可怜玄羽,可怜自己的小徒儿年纪轻轻就饱受情爱之苦,到头来只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年仙尊骤然与你当众结契,玄羽心如刀绞,失魂落魄地回到师门,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养育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形容。玄羽一遍遍地哭诉,他喜欢你,一遍遍请求我出面挽回这一切,哪怕最终你依旧不肯回心转意,他也不怪你,只求师长出面替他正式求一次亲。”
“可当我们赶到时,你已经死了。”大祭官说,“玄羽因此非常自责,认为当时不该离开仙山,不该离开你半步,否则你或许就不会……”
“我的死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卫青檀抹了把泪,语气哽咽,“这根本就不是玄羽的错!”
“但他就认为是自己的错。”大祭官又道,“那时他面如死灰,我担心他承受不住,便连夜带他回了摘星阁,与他促膝长谈三天三夜,望他能解开心结,重新振作起来,却毫无用处,他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开导。”
“我也是无可奈何,担心他逃离摘星阁会再生事端,只好施法将他关在房里,还派人守着,不许他离开半步。”
“可还是被他逃了出来。”
话到此处,大祭官又是一声长叹,“我派了一些摘星阁的长老前去寻他,试图将他劝回来。可他不仅不肯回来,还生平第一次忤逆师长,甚至跟师长动手。玄羽虽年轻,但他身份特殊,乃摘星阁少祭官,又天生神力,那些长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我就亲自出去寻他,等找到他时,他就已经神志不清了,在云陵的人间游荡,好像在找什么,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顿了顿,他沉沉望向了卫青檀,轻声问,“你猜他在找什么?”
卫青檀摇了摇头。
“……他在找小蝴蝶。”大祭官回忆到此时,语气更添几分萧瑟,可见当初亲眼目睹小徒儿的疯状时,身为师长是何等的痛心和无奈,“他一直在找一只小青蝶,一直在找。他那时喝得很醉,神志不清到甚至都认不得我了。我施法变出了一只小青蝶,和你当初的幻形一模一样,我将小青蝶拿给他,可他不要。”
“他醉到都不认识师长了,却还能一眼就分辨出,那只小青蝶不是你。他要真的,不要假的。可是很快又说,他就要假的,不要那个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倒是区分得很清楚,自始至终,他要的从来不过一个你。”
“你既是真的小青蝶,也是假的卫青檀。”大祭官阖眸长叹,“他就是要你,旁人说什么都不听的。”
卫青檀语气艰涩:“是我辜负了他!”
“不,你没有辜负他。”大祭官摇了摇头,“实则我很庆幸,幸好玄羽爱上的是你,若是像我当初一般,爱上一个处处利用我,玩弄我真心的人,才真真是惨被辜负。”
卫青檀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风泓。
一个大名鼎鼎的偷心圣手。
可直至今日,哪怕经受过了洗礼,大祭官依旧对谢风泓念念不忘,或者曾经的深情早已不在,但大祭官还是在得知谢风泓尚活着时,义无反顾借了卫青檀之手,将人从囚笼中放了出来。
对一个人的爱意,或许会历经岁月,或者被人为强行消磨殆尽,但爱一个人的本能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话已至此,大祭官告诉卫青檀,若想进入神殿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杀了祭官,取代祭官,成为祭官,二是作为祭官的预选道侣。
历代祭官若是动情了,被人触碰了守宫砂,即需要将对方带入神殿,经受神明的审判。若是合格,即可与祭官结为道侣,今后一起守在神殿。
若是不合格,挑选道侣失败的祭官将接受洗礼,此后将沦为神使,作为神的祭品,不得再对任何人动情。
而早就因谢风泓而接受过洗礼的大祭官,如今已是神使,纵然有心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卫青檀也不可能真的杀死祭官,取代祭官,成为祭官。
如此,进入神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卫青檀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此前大祭官询问他先进入神殿,还是先去探望玄羽时,会那么说了。
原来利用玄羽就是进入神殿的唯一方式。
卫青檀犹豫了。
不进神殿就捋不清线索,进入神殿又必须得利用玄羽。
无论神明的审判,合格与否,对玄羽来说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
因为就算合格了,卫青檀也不能跟玄羽在一起!
最终的代价还是让玄羽承受了。
这本身就是两难境地。无论怎么选都不对,终究还是做了一道错题。
与其同时,玄羽终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方才两人的对话,他也尽数听得一清二楚。
面对卫青檀的犹豫和挣扎,玄羽只是像从前一样,冲他轻轻颔首,指尖灵力流窜,虚虚点上卫青檀的额头。
再一次用净化术安抚卫青檀的情绪。
当熟悉的灵力再度将他笼罩时,卫青檀再也忍不住,想要张开手臂紧紧将玄羽抱住。
可又蓦然惊觉,他和玄羽都不是小孩儿了。
一个拥抱就可能铸成大错。
“我愿意。”
玄羽的声音依旧和从前一样空灵,俊朗的面容在净化术纯净如碧空般的灵力笼罩下,白如冷玉,满目的柔情和悲悯,再一次说,“我心甘情愿。”
“可是……”
“没有可是。”玄羽微微摇头,语气非常肯定,“相信我。不要怕,有我在。”顿了顿,他的唇角罕见地泛起了一丝笑容,行走的冰山,修真界有名的小古板,在此刻冰山消融,满眼温情,“不要哭。”
他最怕的就是看见卫青檀掉眼泪了。从前如此,如今依旧。
卫青檀点点头,把眼泪抹干净。
大祭官说,进入神殿之前,要先恢复少祭官的灵台,否则是进不去神殿的。
而恢复少祭官自毁的灵台,唯一的方式,就是和少祭官定下血契,然后用卫青檀的血,重新为少祭官点上守宫砂。
玄羽说,让他不必有所顾虑。
还说,请他务必再一次相信玄羽。
就像从前那样,卫青檀对玄羽全心全意地信任,这次也不会例外。
无论如何,早晚要经历这一遭。
卫青檀按照大祭官的指引,成功跟玄羽结下了血契,然后就用染血的手指,轻轻往玄羽额间一点。
再度为玄羽点上象征摘星阁弟子身份的守宫砂。
之后两人在大祭官的准许之下,并肩走进了摘星阁中最神秘的,历代祭官终其一生也要苦守的神殿。
也终于在这一刻,亲眼见到了祖师爷的神像。
通身金光灿灿,高达几百丈,屹立在庄严肃穆,又金碧辉煌的神殿之中,一手捏决,一手执剑。三花聚顶,脚踏祥云。
比卫青檀生平见过的任何一座石像都要高,都要壮观,凡人站在此处,犹如蝼蚁一般渺小。
四周静悄悄的。
似乎连风都不敢放肆。
神殿共供奉了三座神像,除了祖师爷之外,左右各立着一座稍矮些的神像,但都不是人形。左为青龙,右为凤凰,一左一右侍奉祖师爷。
卫青檀尚未缓过神来,一抹金光就从怀里飞了出去,在看清是什么东西飞走之后,瞳孔猛然一颤,下意识伸手去抓,可还是迟了——温罗交给他的护心龙鳞就这么突然被抢走了。
金色的龙鳞围绕着青龙神像盘旋几圈之后,那神像居然活了过来,化作一条青龙,倏忽盘踞在了神殿之中,体长足有几十丈,远比温罗的本体更加庞大,几乎瞬间就已掠至卫青檀面前,伴随着凌厉又响彻云霄的龙啸,卫青檀如受禁锢般,脚下死死钉在地面,根本动弹不得。
还一龙尾将试图挡在卫青檀身前的少祭官甩了出去。
卫青檀耳边嗡嗡作响,浑身的血色瞬间逆流而上至头顶,只觉得头皮上的神经剧烈弹跳,骨骼和筋络似乎都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绞住,隐隐能听见咯噔咯噔的骨头脆响声。
就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被青龙一口吞掉,或者被无情的力量生生绞碎成烂骨烂肉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青龙不仅没有一口把他吞掉,还在距离卫青檀的脸仅一掌之距停了下来。
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沉如墨,就这么定定地审视着他。
在这种气势压迫之下,凡人根本无力抗衡,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来。
卫青檀死撑着,牙齿咬得很紧,因为握得太用力,指尖都深深扎进了掌心。
嘭的一声——
不堪重负之下,龙甲衣竟主动护主!
瞬息之间片片金色龙鳞遍布卫青檀的全身,将他从头到脚尽数包裹住,如同一身坚不可摧的铠甲,连脖颈和面颊上都隐隐有金色符咒浮现——是梵文。
和温罗脸上,脖颈上的梵文纹路几乎如出一辙!
青龙似乎把他错认成了后人,不仅没有伤害他,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遭,最后擡起龙爪,在卫青檀惊恐的目光注视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小晚辈,你不该来此。”
随后又再度化身回了神像,而温罗的护心龙鳞此刻就漂浮于虚空,散发出的金色光芒,将卫青檀笼罩其中。
卫青檀怔愣,心脏突突狂跳,不明白此话何意,什么叫作自己不该来此?
来了又能怎样?
他再也抑制不住积压已久的情绪,直言不讳地大声道:“告诉我真相!”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谁在搞鬼!”
声音洪亮,响彻整座神殿。
原本寂静无声的神殿,在这个年轻人几乎有些声嘶力竭的质问声下,似“活”了过来。
支撑神殿的一百零八根天柱,通体白如玉石,此刻散发出诡异的光芒,一簇簇符文从中浮现而出,又尽数汇聚于祖师爷的神像之中,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灵力还有符文涌入,原本神像冷峻如霜雪的俊脸,竟慢慢开始有了“生”的迹象,连神情都变得生动起来。
玄羽担心卫青檀冲撞了神明,忙引着他拱手行礼,可下一刻卫青檀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入了神像之中。玄羽想阻止也无能为力,被结界困在原地,根本无法上前半步。
待眼前再能视物时,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的神殿转眼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无缥缈的空间。
耳边骤然传来花落水面般的轻响,卫青檀下意识转身望去,就在一片白茫茫的光影之中,一道更白的身影,从中浮现而出。
此身身着白袍,却并非雪色般纯粹,而是一身流光溢彩的白,乌发仅用一根看似随手折的桃枝轻挽,枝头一朵桃花怒盛,灼灼芳华。臂弯上挽着拂尘,倒是十分仙风道骨,模样也年轻得很,俊郎风流,肤色雪白,显得唇瓣尤其殷红。
尤其额间法印和背后的法相,流光璀璨,绚烂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此人骤一现身,卫青檀就站立不稳了,有一种想跪伏在地的冲动。
饶是他再如何死撑硬扛,还是嘭的一声,双膝坠地,被威压得根本连头都擡不起来。
冷汗很快就浸满了额头,又顺着额发滚落下来。
卫青檀知道,此人应该就是此间主宰,也就是传闻中的祖师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