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之间互剖心事
这戒尺很沉, 纵然棱角已经被磨平了,但死咬在嘴里久了,还是会磨得唇角撕裂般的生疼。
卫青檀不敢松口, 他知道苍云秋一向言出必践。说重来就一定会重来——虽然打着不算疼, 但真的很羞。
他再也不要挨劳什子的戒尺了!
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一对师徒,不, 准确来说是师尊会把十来岁, 个子都到自己胸口的徒弟,绑在桌面上, 脱了裤子打!
就算之前打陆北辰也不这样啊。
更不会,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
犹如被钝器狠狠贯穿, 从内而外都饱受闷胀的异样感, 不能说是难受, 但委实奇怪, 也不太舒服, 总是让人想哭。这跟神修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垂着的长睫脆弱地忽扇了几下,像蝴蝶翅膀一样, 底下渐渐凝聚出了眼泪, 但他不敢把泪珠掉出来,只好扬起颈子, 尽量把眼泪往回憋,一来二去, 眼眸通红得像兔子一样,竟比泪流满面的样子还要可怜。他吃不住蛮力重创, 也不懂如何投机取巧,更不懂怎么迎合。
身体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 被掀起的漆黑浪潮拍打得震天响,海上狂风席卷,水浪倒流,风刃如刀,头顶黑压压的,被乌云笼罩,一点天光也透不进来。
被海水吞没了。
被黑暗彻底吞噬殆尽了。
他好想逃,想逃出这个由师尊亲手打造出的樊笼,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桎梏。因为实力差距太大,卫青檀此刻无异于是仙尊手心上的蚂蚁,任凭他如何翻腾,始终逃不出仙尊的五指山!
鼻尖和嘴里被灌满了腥咸的气味,是海水的味道。黏腻又湿滑。
卫青檀不通水性,此刻既不是鲛人,也不是水蛇,无法见水就欢,遇海就游。他只是一只狐貍,不通水性的狐貍,即将被溺毙的狐貍!
耳边很快传来苍云秋沙哑低沉的声音,命令的口气,让卫青檀把手搭在师尊的肩上。卫青檀此刻一身逆骨,说什么也不肯碰苍云秋分毫。
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不得不往后伸长手臂,十指交扣着环住头顶的石柱子。
这石柱子是汉白玉堆砌成的,上面布满嶙峋的浮雕,多是一些神兽——不过在卫青檀看来,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鸟虫,也有一些山水,花卉和云纹,甚至是一些咒文。
冰冷且坚硬。
神圣又雅致。
高耸坚——挺,足有六根支撑着华丽雅致的殿顶。他如此反手抱石柱,身体紧绷,如同被钉在了石柱上的罪人一般,正在饱受酷刑。手心里的汗水,浸透了石柱上的纹路,在由下而上的巨力冲击之下,掌心不受控制地上下摩挲着石柱上的浮雕。
很快掌心就被磨得火辣辣的生疼,布满了道道被浮雕划出的细长红痕,疼还麻手臂酸涩,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卫青檀更想哭了。
苍云秋气他固执,恼他死犟。
明明只要把手搭在师尊的肩上,就不必受这种苦楚,可卫青檀犯倔起来,说什么都不听的,一定要他自己受不了了,吃足了苦头,或许才知道回头。
然而苍云秋是舍不得看他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低声道了句:“松手。”便要将他托到别处去。
哪知卫青檀大力摇头,死活不肯松手。
一副非常惊恐胆怯的样子,同时也很倔,眼睫轻颤,滴答滴答,又几滴眼泪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于连接师尊的着力点,他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低头往下一瞧,刚好苍云秋猛一收势,当即看了个正着,被泪水染红的瞳孔,此刻都吃惊地微微溃散了,像是极其震惊,极其惊惧,也极其不可思议。
也是。
他还没真正的亲眼见过。
方才又一直闹别扭,脸一时往左偏,一时往右偏,眼睛不是闭着,就是往上翻,总之就是不肯看苍云秋。
眼下时机正好。
苍云秋打了卫青檀一个措手不及。
那双哭红的眼眸,一瞬间就泛起了灰白色,像死鱼一样,短暂失焦了,大约过了三秒之后,嘴才张开,戒尺应声砸落在地,卫青檀哇的一声,跟小孩儿似的,直接崩溃大哭。苍云秋见他哭得很惨,自知是自己下手太重了,就没再去管什么戒尺不戒尺的,单手轻松地继续托住他,另一只手擡起来,作势要抹掉小徒弟的眼泪。
卫青檀脸一扭,直接躲开了,持续崩溃之下,嘴里呜呜咽咽地哭,也说不出别的话。他又不是李承欢,肚子里那么多脏话,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是叫着苍云秋。
“没大没小,你在直呼谁的名字?”苍云秋低声问。
“苍云秋!”卫青檀跟他呛声,眼睛一闭,又两串眼泪掉下来,嘴唇狠狠一抿,再开口时,又是一句,“苍云秋!”
“再喊一声?”
“苍云秋,苍云秋,苍云秋!”反正就是不喊师尊!
不是觉得我比不上之前的那个卫青檀吗?
不是说任何人都比不得你教养他多年的情分吗?
那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不知廉耻地继续喊师尊呢?
苍云秋早就发现他是个冒牌货了,早就知道!
那之前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心理,又是什么态度,来面对他这个冒牌货?
每次听见他喊师尊,又是什么想法?
是不是觉得他很不知廉耻,很可笑?
卫青檀又想起自己之前摔了苍云秋的琴,苍云秋跟他说那番话,当时没觉得怎样,只当苍云秋是让自己行事谨慎小心些,如今回想起来,分明就是师尊含沙射影,在逼他坦白从宽!
自己怎么就那么笨呢。
为什么不能是惊才绝艳,绝顶聪明?
如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苍云秋!”
卫青檀吃力地抱紧石柱子,脖子上扬,露出的精致喉结上下滚动,原本雪白干净的皮肤,也早就染上了一层绯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丢脸。
被一个年长他十几岁的男人,死死钉在石柱上。
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行。
苍云秋点点头。
可以,就继续这么叫罢。
既然这么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那就继续这样好了。
当众叫,委实大逆不道。但私底下叫那么几声,苍云秋倒是挺喜欢听的。
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名讳这般好听。
明明是很普通的字眼,普通到跟河里的水,天上的云,人间的风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可怎么从卫青檀嘴里吐出来,感觉连音都变了?
合该是被下了什么蛊罢,字字戳心,勾魂摄魄。
苍云秋万般好奇,伸手就探进了徒弟的嘴里,想摸摸看他嘴里到底有什么。却被一口咬上了指尖。
这一口咬得相当用力,人都说十指连心,苍云秋的心尖果真因此刺痛了一下。
他笑了,笑得非常舒心和痛快。
“好,喜欢咬人,那我就让你咬个够!”
——————
苍云秋言出必践,说出去的话,往地上随便一砸就是一个坑。
字字句句都斩钉截铁,做不得半点假。
说换姿势就换姿势,说重来就重来,一点都不放水。
卫青檀嘴里叼着戒尺,满屁股的通红板印,狐貍耳朵被一根红发带系了起来,打了个很大的蝴蝶结,尾巴也没被放过,被苍云秋勒令翘起来,不允许耷拉着,或者是夹起来遮掩,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半人半狐,又满身狼藉,看起来一副快被玩|坏了的可怜样子。到了最后,卫青檀实在是受不了了,到底还是求饶了——可苍云秋不让他求饶。
苍云秋反问他:“不是你说的,只要能跟你喜欢的玄羽在一起,什么事都愿意?”
“……”是他说的,但他当时以为会被废掉,或者打一顿。
虽然眼下确实也被“废”,被“打”了,但还是有区别的。
小狐貍使劲摇头,眼泪珠子乱甩,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任何替自己辩解的话。他太累了,累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苍云秋还是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拖回了原位,他惊叫着,哭着说不行,可不行也得行,苍云秋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满殿弥漫着诡异的奇香。
苍云秋将自己的灵力输给他,让他提着一口气,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卫青檀一次次承受不住晕厥,又一次次惊醒。眼睛被蒙住了,分辨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对他“重复”和“继续”了多少次。
总而言之,等卫青檀再度清醒过来时,就已经蜷缩在一个温暖的狐貍洞里了。
说是狐貍洞,实际上就是用碧绿的藤蔓编织而成的一个很大的藤窝,刚好够他爬进去睡觉。
也可以当吊篮或者秋千,由两棵树架了起来,不过被固定住了,半点不会晃。
这里不是师尊的寝殿。
而是一座石洞。
虽然是石洞,森*晚*整*理却很干净,地上也铺着厚厚的毛毯。有石床,石桌,还有两个石凳子。
桌上有茶具,还放了果盘和点心。
角落里点着香炉,焚的应该是沉香,气味很清新。
师尊不在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睡觉,因为很累,身体非常疲倦,一点思考的精力都没有,只想好好休息。
一旦师尊过来了,他就更没法思考,所有的精力都被师尊占据了。
苍云秋给了他衣服,而且还是两套。
一套是翠微峰的弟子服,还有一套是红色的纱裙。
苍云秋对他说:“穿了翠微峰的弟子服,你就得喊我师尊。”
还说,“你也可以穿那套裙子,男扮女装来取悦本尊。”
卫青檀问:“为什么?”他本来是想说凭什么的,但终究是有点没胆儿。
苍云秋神色如常,看起来跟素日里没什么分别,依旧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犹如画中仙一般,瞧着是个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的样。
实际上,他额间的三点红印,艳丽至极,几乎能渗出血来,连淡若琉璃的眼眸,如今也沾染了几分红尘气。可见跟卫青檀双修,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仙尊的外貌。他如今竟多了几分娇艳颜色。
“……你可以为少祭官男扮女装,又为什么不能为我穿一次女装?”
卫青檀愕然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选择都不穿!
直接光着!
头一扭,尾巴一甩,胆大妄为和贪生怕死同时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钻回藤窝里,露出一对狐貍耳。卫青檀闷声闷气地道:“苍云秋,你困得了我一时,但困不了我一世。”
苍云秋微微扬眉,沉眸望向藤窝里的狐貍少年。
“不管是玄羽,大师兄,还是元琅哥哥,他们都不会坐视不理的。”卫青檀低声道,“你最好还是把我放了,否则——”
“我对外说你闭关疗伤了。”苍云秋语气慢悠悠的,“修真者闭关个一年半载,这是常有之事,不足为奇。”顿了顿,他又道,“既然你那么想跟少祭官在一起,我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之人。”
“你,你同意了?”卫青檀一愣,下意识从藤窝里探出了脑袋,几乎是同一时刻,苍云秋闪现而来,一把揪住狐貍耳朵,卫青檀吃痛之下,不得不快速从藤窝里爬了出来,苍云秋顺势托着他的腰,将他抱到了石床上。
一直等卫青檀惊叫着哭喊出来,苍云秋才回答他:“是啊,我不是那种会棒打鸳鸯的无情之人。”
卫青檀已经无暇分辨此话的真伪了,他此刻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苍云秋表面平静如水,语气也慢悠悠的,看不出半点喜怒,但卫青檀知道,他又动怒了,而且非常生气!
是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苍云秋听不得玄羽这个名字,更听不得什么“仙尊高擡贵手”,“求你成全”!
这种话完全就是点火石。而苍云秋本身就是神木,火克木,火焚木,他怎么忍受得了卫青檀一次次拿话来点燃他?
一次次让他饱受烈火焚身,利刃剜心之苦?
苍云秋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镇定自若。
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实则他一点都不平静,一点都不冷静,也一点都不镇定!
要不是怕把人弄死了,苍云秋早就把火气彻底展露出来了。但饶是他百般收敛,千般克制,所呈现出的言行,依旧让人承受不住,万般煎熬。
少年的哭声,响彻石洞。
一直到卫青檀筋疲力尽到,浑身乏力地瘫软在石床上,苍云秋才暂且放过了他。
不过捏了个清洁之术,苍云秋就再度干干净净,衣着光鲜了。
可卫青檀就惨了。
本来就不着寸缕,此刻身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指痕,以及一些深红到几乎渗出血珠的红斑,都是苍云秋一口一口用力|吸|出来的,他自持身份,不屑于像野兽一样撕咬猎物。
但他对在猎物身上制造记号乐此不疲。
“三年。”苍云秋用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洗卫青檀身上的脏污,淡淡道,“以道侣的身份,陪我三年。”
卫青檀吃力地偏头望了过来,脸上还布满了红晕,微微张着嘴喘|息,唇瓣殷红如血,隐隐还残留着师尊的味道。
他哪哪都被师尊碰了。
“三年之后,如果你还想跟谁在一起,或者,同时跟几个人在一起,我都允了。”苍云秋随手拿时桌上的小茶杯,用帕子包好之后,就很像一个酒塞子了,几乎是有些残忍的,他又道,“但这三年当中,你不可以忤逆我,也不可以拒绝我。”
“当然——”话到此处,他竟轻笑一声,“你可以试着忤逆和拒绝,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反抗我的代价很难承受。”
卫青檀噙着眼泪望着他,突然就不认识苍云秋了。
这样的师尊令他觉得可怕。
“听清楚了就点点头。”苍云秋脱下自己的外袍,把人包好之后,小心翼翼放回了藤窝里,低声道,“不管是师徒,还是道侣,我都年长你太多,我问话你就得回应。”
卫青檀从嗓子底挤出一声“嗯”,鼻音非常重,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非常可怜的样子。
“很疼么?”苍云秋轻声问,“比神修还难受么?”
“……”
卫青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感觉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应该怎么说呢,有时候他哭也不是因为疼,就是受不住了,所以才会这样。
要是说疼,苍云秋会待他温柔一些么?
“疼。”卫青檀超小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