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大逆不道!
师尊骤转的话锋, 犹如一桶冰水,将卫青檀从头泼到了脚,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浑然没了刚刚的鼻尖酸涩, 也没了恨不得把自己炖了献给师尊的决心, 他现在只想躲。
卫青檀下意识想往旁边一跳多远,离师尊越远越好, 并且赶紧对天发誓, 自己真的认识到错误了!
请求师尊息怒,大人有大量, 不要跟他这种不省事的小孩子一般计较!
但师尊看似轻轻一按, 实则就把卫青檀稳稳钉在了原地, 根本躲闪不了。卫青檀整个人都麻了, 浓密长睫跟蝶翼一般, 讨好又胆怯地忽闪起来。
苍云秋垂眸睨了他一眼, 低声喃喃道:“鬼阵么?如此禁术, 除非越清流是想玉石俱焚, 丝毫不顾念自在观了,否则他岂敢——”
话音戛然而止。
伴随着周围人的吵闹声, 以及火|枪击中长笛的锵声。
一道红影如流星般从半空中坠落, 道道符篆自袖底翻飞出来,盘旋至半空中如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周围血腥气更重。卫青檀的目光下意识寻了过去,就见越清流已被愤恨到了极点的元琅无情打落, 还未来得及起身,就面色一白, 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伴随着鲜血的喷出,越清流的神情越发难看阴沉, 原本妖冶靡艳的面容此刻也透着病态的惨白,却依旧露出讥讽的笑,如同沙漠中濒死的花,还试图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强撑着起身,维持堂堂一观之主的威严,却又无力支撑起残破的身躯,而伏身在地上呕血。嗓子底发出隆隆的声响,似非常痛苦。
而在场停下交手,驻足观望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清流嘴里骂得很难听:“元琅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我从始至终都没把你放在眼里!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要人!”
元琅此刻的形容也没好到哪儿去,身上的乌金云杉被划破了几处,翻出的素色里衣被鲜血染红,隐约可见深可见骨的血口。他手里握着一杆银枪,虎口崩裂流血顺着枪|身蜿蜒流下。脚下踉跄,走上前从地上拔起另外两杆。随手插回身后的漆色器袋中,面色阴寒无比,冲着越清流,厉声道:“交出无双月的真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越清流脸上依旧满是讥讽的笑意,毫不客气地吐露出肚里的坏水,阴恻恻地嘲笑,“你这么紧张他啊,他不就打赢过你一次,你就跟他如此惺惺相惜。怎么着,元琅你该不会也是个断袖罢?”
“住口!”元琅厉声道,“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岂是你说的这般不堪!?”
“清白?你跟他还清白啊,说出来简直笑死人了!他可是连神志不清之时,嘴里都念着你的名字呢!”越清流也是气急了,说话也开始无所顾忌,“你真是好不要脸,连道士都敢勾引!”
元琅声音愈寒:“不许你折辱他!”
“你说不许便不许?”越清流面容阴寒,无声吐出一句,“我早就操|过他千百回了!”后一句话,一点声儿都没出,只是做出了口型,稍微离近些的,都能看见越清流染血的唇瓣在动,只是不知他在说什么。
可元琅却清清楚楚看见了,也瞬间就读懂了。当即面色骤白,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地原地摇晃,极愤极怒,极悲极痛之下,一杆银枪就直接嗖的一下,往越清流嘴里捅去!
在这一刻,元琅只想让他闭嘴!
让全天下的人都把嘴咬紧,把眼睛闭上,把耳朵捂住,不许说,不许看,更不许听!
任何人都不准非议无双月!
无双月至清至明,皎洁无暇!
越清流擡手握住刺来的长|枪,可却小看了暴怒中的元琅,竟被枪上的力道连人挑了起来,又一次被甩飞出去,身体重重撞在了一根石柱之上,瞬间将石柱撞塌,他整个人埋在废墟中,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
可他还没有活够,他不能死——纵然要死,也得拉所有人垫背!
无双月,元琅,包括越清流,刚好就是上届天榜的前三甲。他们三人之间竟有缠绵悱恻又狗血淋头的感情纠葛,简直就是惊天巨雷,在人堆里炸响了。人群中很快就爆发出了议论声:
“八年前越清流就打不过元琅,看来八年后也没长进到哪儿去!”
“他何止打不过元琅?他连亲手教养长大的师弟,也打不过!”
“若真是他把无双月藏起来了,肯定是因为他嫉恨无双月,谁让他处处比不上无双月!”
“我看不止是嫉妒,听口风像是恨无双月跟元琅好了。”
这种议论声传到了越清流耳中,毫无疑问比魔音穿耳,不!准确来说比世间任何酷刑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越清流再度回想起年少时的种种,师长们嫌弃他性格温吞,做事优柔寡断,处处对他严加管教,动辄戒尺上身,一年到头打在他身上的戒尺,比他吃的饭还要多!
可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有竭尽全力去做每一件事!可却总是得不到正面肯定!
他承认自己的资质比不上无双月,承认剑术,道法,包括符篆,都不是他最擅长之处,可他也努力去学了,并且学得像模像样!可师长们还是对他的表现不够满意!
总是在他身上强加很多他根本接受不了,也承受不住的重望,像是巍巍高山,负重前行的每一步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凡他想有片刻的喘息,都会遭受严厉斥责,痛斥他懒散懈怠,身为首座弟子却不能以身作则!
还总是拿后来居上的无双月跟他比较!
越清流曾经满心欢喜,向师长们展示了自己独一无二,与生俱来的修炼天赋——他的幻术。
可却遭受到了严厉斥责!
原本这些都没什么,都可以忍耐,没关系——纵然所有人对他都不够满意,但他仍旧是自在观的大弟子,也依旧永远压在无双月头上!
无双月纵然再如何资质过人,再如何名声远扬,见了他还是得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喊他一声师兄!
只要越清流想,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像摸听话的小狗一样,摸摸无双月的头,掐掐他的脸,甚至搂一搂腰……无双月纵然抗拒,但也不敢如何反抗——毕竟自己是把他从小养到大的师兄啊!
可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次云陵之行,一场天榜之争毁掉了!
都怪元琅!
若不是因为元琅的出现,无双月怎么会跟自己离心?!
“都是因为你!”越清流面目狰狞,撑着地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长笛,怒目圆睁地指着元琅,“通通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在我师弟面前胡说八道,说我的坏话,让他怀疑我,讨厌我,那他怎么可能远离我?都是你的错!”
元琅沉声道:“我当年不过只是告诉他,你想对我用暗器,立马就遭到了他的反驳!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么相信你,而你却对他下了毒手!”话到此处,已经恨得眼眸赤红,牙齿紧咬到出血了,“是你辜负了他!”
“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是我造了他,要不是我,他还不知道在哪条阴沟里扑腾!我辜负他什么了?!”越清流发狠地道,“可他倒好,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想从我身边飞走了!他哪里是信任我?分明就是想取代我,取代……取代曾经带他回师门,曾经对他那么好的我!”
“明明是他辜负了我!”话到此处,越清流几乎快落下泪来,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一直找,他想得到别人的肯定,想得到别人的喜欢,想要爱。
可他就是找不到!
天底下再也找不森*晚*整*理到像无双月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可爱,那么懂事,会一口一声甜甜喊他师兄的小孩儿了。
他真的很疼很爱很喜欢无双月那个小孩儿,他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会躺在一张床上,互相紧紧抱着彼此!
可为什么无双月长大后,一切就变了呢。
越清流以爱为食,可却又不懂爱,这么多年他碰过很多人,在很多人身上找寻所谓的爱,可短暂的快活之后,就是无边孤独!
越是激烈的肉|体碰|撞,越是止不了他心里的饥渴,再年轻再鲜活再漂亮的身躯,被他碰过之后,也如同枯萎的鲜花,黯然失色,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只是在饮鸩止渴而已。
元琅怒斥他:“才不是你造了他!他本该是我家,是我的……是你毁了他!”
“好啊,我便知道!”越清流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早有奸|情!他可真是辜负了我对他的一片真心啊!”
“才不是那样!”卫青檀怕他发癫之下彻底失控,赶紧道,“无双月从来都没想辜负你!他那么努力地修炼,只是想助你达成所愿!不是你年少时自己说的吗,你厌恶了枯燥无味的修炼,不想当道士了,你想离开师门!是你自己说的!”
越清流面色一寒:“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卫青檀缓了一下,又道,“无双月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你!他想帮你,想让你开心!他那么努力打败元琅,并不是他争强好胜,他只是想打赢元琅,让你高兴!”
“……”
“包括他把绝欲镜转赠给你,也不是为了嘲讽你可怜你,他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啊!”卫青檀好言相劝,“你不要一错再错!趁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束手就擒罢。你去向无双月认错,跟他道歉,或许,或许他……”编不出来了,无双月不可能原谅越清流的了。
越清流冷冷道:“你懂什么?你又不是他,焉知他心里所想?”顿了顿,余光扫到了少祭官,看见转生轮里若隐若现的半副神魂,像是点燃炸药桶的火星一般,瞬间引燃了越清流。
他竟发了疯一样,直冲少祭官袭去。
可少祭官哪有那么好对付?
越清流本就重伤,几次抓不着人,又听周围传来奚落声,嘲讽他居然连少祭官也打不过,当即暴怒道:“我打得过!我只是受伤了!若非如此,元琅岂是我的对手?!区区一个少祭官,我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你们通通都不是我的对手!!”
卫青檀心脏突跳,赶紧大声让那些人闭嘴,不要再给越清流施压了,可李承欢非要嘴贱,双臂环胸,高声道:“天塌下来了,都有你的嘴顶着!依我看啊,你是求而不得所以恼羞成怒了罢,人家不喜欢你,人家喜欢元琅!”
“嘶——”卫青檀倒抽一口冷气。
也就是这一句话,越清流转头就要去打李承欢,可却被李寒江阻拦住了。
李寒江呵道:“谁敢动我儿?!”
李承欢在他爹背后,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呀呀呀,被我戳中痛点了吧?你喜欢无双月,可无双月喜欢元琅!”
“住口!”越清流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了,四面楚歌,他孑然一身,无人相助,孤家寡人在千夫所指中,颜面尽失。忽而狠狠抹了一下唇角的血,露出了残忍又癫狂的笑,“好好好,这是你们逼我的,就别怪我了!”
“一起下地狱罢!”
卫青檀的心瞬间狠狠下坠。
最糟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越清流极度癫狂之下,玉石俱焚,竟真的使了禁术,大摆鬼阵!
伴随着头顶的太阳火速被黑气蚕食,原本青|天|白|日竟转瞬间陷入夜半三更,到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隐隐可听见狂风呼啸声,鬼哭狼嚎的让人心生不安,道道轻如薄烟的阴魂在半空中若隐若现,飘来飘去,行踪难定,一旦当人放松警惕,就会突然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十指尖锐,猛往人脖子上一掐,一口就能生生咬断整颗头颅!
周围很快就相继爆发出惨叫声,一声连着一声,惨叫声异常凄厉。
卫青檀被鬼阵中的气浪吹倒,不受控制地一直翻滚,好似掉进了深渊里,一直下坠,腰间突然被一股力道托住,是师尊的白绫!
再将他往上拽,卫青檀立马握住白绫,嘴里大喊着师尊,可是下一刻就听见了陆北辰的声音,他也在喊师尊,还喊什么,师尊,卫青檀在这里!
然后下一瞬,刚刚还缠着自己腰肢的白绫,不知为何从中一分为二,卫青檀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再度坠入了黑暗中。
嘭的一声,就撞晕过去了。
短暂的昏迷之后,卫青檀再度醒来,周围的阴风冷冽刺骨,如同掉进了阴司地府,到处都是森然的鬼气。
太黑了,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师尊了。才往后退,脚下就突然绊到了什么,黏黏糊糊的,渗透衣袍的液体还有些温热,是血!
脚下的东西圆乎乎的,是人头!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形成,卫青檀就面色煞白,差点没站稳当场摔一跤。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乱发下一双瞳孔泛白的死人眼,还是吓到了卫青檀,他几乎是立马狠狠抖了一下,腿脚软得快站不住了。
但他心里无比清楚,越是这种情况越得保持冷静。
怕是没用的!
眼泪更没用!
不许怯,不许退,更不许哭!
他是个男子汉,要坚强!任何时候都得拿出男人的气魄来,不能让人看扁了!
他不是只会拖人后腿的胆小鬼,窝囊废!
修真界本来就是个吃人的世界,妖物横行,正道和邪道共存,弱肉强食勇者胜。
要是不想被杀,就得握紧手里的剑!
卫青檀迅速收敛心神,捏指召剑,郁离剑握到手里时,心里才稍微安定了几分,迎面看见一道阴魂飘来,立即挥剑斩去,
周围有一小片浓雾被斩断,短暂性地吐出些天光,但很快就再度被黑暗笼罩了。
随后越来越多的阴魂冒了出来,倒也没有伤害卫青檀,却肆意在他周身头顶盘旋,时不时伸出鬼手,将他身上的衣袍撕扯的稀烂,跟柳絮一样,从少年清瘦白皙的躯体上,一缕缕地飞落下来。
很快就只剩下一点残衣烂布了,连陆北辰给他扎得很紧的高马尾,也被扯松了,鲜红的发带在阴魂们的手中,如同什么玩具一样,被争来抢去,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声。
卫青檀挥舞着长剑,将阴魂逐一斩杀。却越斩越多,越斩越多,到了最后,数量已经庞大到将他彻底包围其中,逃无可逃,还被无数只鬼手推来攘去。甚至胆大包天到抚摸他的脸,甚至是脖颈,像是把他当成了美味佳肴,垂涎不已。
“越清流!”他大声道,“有本事你就出来!别装神弄鬼的!我知道你就在附近看着!”
“哈哈哈……”头顶传来越清流猖狂的笑声,“我可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见着太多血,所以才单独将你拉到这里来的,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呸!”
卫青檀还就是不知好歹了,脑子里飞速思考,应该怎么应对眼前的一切,预知梦里的那句“唯死可破”,到底是谁说的。又是让谁死,才能破了这劳什子的鬼阵!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不知好歹,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作血流成河!”越清流的声音骤然从卫青檀的身后响起,竟直接从背后,用利刃抵住了他的喉咙,劈手打掉郁离剑。身影一晃,就挟持着他穿透浓雾。
入眼可见的人影错乱,刀剑相接,火光四射。
“说起来,我这些年也不止是耽溺美色,闲暇时可是修了不少禁术呢,其中就有炼尸术。”越清流解释道,“以术法控制尸体,为己所用!”
也是这时卫青檀才看清楚,场上确实混迹着不少举止怪异的人——准确来说并不是人,因为人不可能生得青面獠牙,口裂眼凹,更不可能顶着个高度腐烂,已经成了骷髅的脑袋,依旧摇摇晃晃走路,还随手能把一个活人的手臂拽下来的!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滚|烫的鲜血瞬间泼了出来,那条被扯下来的残肢飞了出去,啪嗒一声,砸落在了卫青檀脚边。
他的脸上甚至被溅了几滴鲜血,整个人被烫得一抖。
脸色当即就更白了。
胃里也紧接着一阵翻涌——他快要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