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玉平日里的声音温和可亲，可那天，池兰倚听见她的声音很尖锐，像是气急败坏。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吗？”
饶玉怒音颤颤。
“我来看看小泽。”
“你有什么好来看他的。他需要你来看吗？你……”
池兰倚觉得自己或许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对话。他悄悄挪动脚步，打算离开，可男人的下一句话，把他钉在了原地。
“我找人拿到了小泽的头发，做了DNA检测。他是我的孩子。”
“……”
在他不可置信之际，他听见饶玉低沉地尖叫了起来。
“不可能……明明只有那一次……”她听起来快要崩溃了，“怎么可能……”
“可事实就是这样。小玉，无论你承认不承认……”
“你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的人生从头到尾都像个笑话一样吗？我用结婚毁了我的学业，到头来，却和自己从前的老师……你行行好吧，那本来就是个意外。就当是我求你，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要再毁掉小泽的人生……”
池兰倚听不下去了。他拔腿就走，脑袋被八月的酷热烧成了浆糊。所听见的、所了解到的事情，几乎颠覆了他的所有三观。
以至于半夜听见有人在楼下用竹竿轻轻敲窗户。池兰倚打开窗，看见乔泽举着一块生日蛋糕站在楼下时，他完全怔住。
一时间，拿不住那少年伸长手臂、从一楼递向二楼的心意。
“你爸爸又不准你出门吗？他也太坏了。你要不然和我一起给我爸当儿子吧。”乔泽笑着义愤填膺，活像池匡欺负的人不是池兰倚，而是他，“你快吃吧，吃完我把盘子带回去丢掉。免得又被你爸爸发现了。”
蛋糕在嘴里甜得发腻。池兰倚看着月光下的他，小声说：“生日派对顺利吗？”
“嗯，还行吧！不过我妈最后突然发烧了。”乔泽说着，露出有点沮丧的模样，“怎么回事呢，她早上还好好的……而且你也没来。”
那天晚上，池兰倚一口一口地把那块蛋糕吃完了。他其实不喜欢吃红丝绒蛋糕，可乔泽递过来的沉甸甸的心意，和下午听见的那些秘密，让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蛋糕吃干净。
乔泽拿完盘子就走了，走着走着，他转身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什么话……”池兰倚几乎快被吓到脸色煞白。
“生日快乐啊。”乔泽笑了。
片刻后，池兰倚才沉默着开口：“嗯，生日快乐。”
他看着乔泽一跳一跳的背影，心想自己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他知道乔泽崇拜乔终南，也知道家庭对于乔泽来说的意义。乔泽就连送蛋糕时，也不忘夸夸自己的爸爸。
所以，他绝对不能说，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池兰倚停止回忆。接下来的一周，他在工作之余想着高嵘欲言又止的神情。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上一世，按照高嵘的说法，在乔泽公演失败后，他几乎是养了乔泽三年半。池兰倚其实并不意外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尤其，他认为上一世，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乔泽悲惨身世的唯一知情人。
而且他觉得，乔泽那时候很有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了。所以乔泽才会病得那么严重。
如今想来，饶玉的身体好像就是从乔泽那次生日聚会后，开始走了下坡路。那场高烧之后她时常生病，乔泽那时还在国内，经常和池兰倚提起这件事，也很疑惑母亲的身体是怎么突然垮掉的。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是那个男人害的。
池兰倚回忆到这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乔泽知道真相之后，一定很恨那个男人吧。
这一世乔泽突然回国，是不是因为他比前世更早地知道真相？他打算回来报复那个男人？
可想到这里，池兰倚心里又只有一片茫然。
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高嵘为什么说，让他小心乔泽。
还好忙碌的工作让池兰倚很快忘记去想这些事情。五月的最后一天，他在D城的展览中心，发布了自己独立于过去所有系列的高定新作。
雪·融。
他在半个月前告诉高嵘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通知。高嵘起初十分不解，认为所有人都知道，D城冬天几乎不下雪。在D城举办名为雪融的时装发布，实在是有点太艺术了。
“我知道啊。”池兰倚说，“可我听柳秘书说，你去年在D城设置了一个……求婚场景。我想在那个未完工的场景的基础上，发布我的时装。”
高嵘：“……”
怎么会是精明能干的柳秘书说漏嘴。他以为这种事只有小陶才干得出来。
池兰倚说飞就飞。飞之前，他在床上抱着高嵘，脸红红地说，想看高嵘对自己的心意是什么样的。结果只过了三天，在高嵘飞到D城前，池兰倚又打来电话。
“太丑了。”
“我换了个地方，虽然也在D城。”
“你那个，我不想再看了。”
“冰雪加红色的蝴蝶有什么难看的？明明很漂亮。”
“黑白两色，加铺天盖地的红蝴蝶……你在拍摄恐怖片吗？”池兰倚说，“不说了，我挂了。”
高嵘：……
他飞到D城，心想自己找人设计的半成品难道在池兰倚眼里就这么难看。他到了池兰倚弄的新场地，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
非常简洁，或许是因为刺绣本身就很复杂，在背景上，池兰倚不想喧宾夺主。但在找模特拍摄宣传图时，池兰倚为一套最素净的白色长裙，在模特妆造上融入了蝴蝶元素。
虽然是黑白两色的。
“有没有一点来自于我？”高嵘问。
池兰倚翻了个低调的白眼。他说：“我没有碰你的那个场地，可不是因为我想要在以后，等你完成了对那里的建造，再在那里向我求婚。”
“哦？”
“我不想回忆起这辈子的被求婚场景，都觉得它像个噩梦一样。”
真的有那么难看吗。高嵘觉得自己受到一点打击。在色调上，他分明采取了池兰倚在设计时最常用的黑白两色，加上红色蝴蝶，也只是因为他们的复合过程，始终离不开一片红。
而蝴蝶脆弱漂亮、却曾经奋勇破茧的模样，就像池兰倚一样。
“……但我想把那个半成品保留下来。无论怎么说，它都是一份纪念。”池兰倚说着说着，有点尴尬地小声道，“高嵘，你想想怎么把它搬到……”
“我们可以在D城也买一个美术馆。”高嵘抱住他，“把这堆东西挪到D城的美术馆里去。”
池兰倚想了想：“它冠你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
高嵘说；“就叫雪融吧。”
池兰倚于是发表重要声明：“放到负一层……不，负二层去。”
在发布前几天，池兰倚的压力依旧很大。即使在网络上发布的照片已经备受好评，他还是难掩焦虑和情绪波动。
不过这次，他没有酗酒，也没有抽烟，而是继续去找高嵘，让高嵘给他送货上门。池兰倚在吸烟喝酒上有常人难及的重口味。他喜欢喝苦艾酒，烟也爱抽最呛的。如今，他把压力发泄到高嵘身上，可谓是让高嵘受宠若惊。
当然，更多的是心疼和关心。
池兰倚特别不经折腾，却喜欢别人折腾他。有时候高嵘会觉得池兰倚平时尖锐专制，在床上却有点自毁倾向，还渐渐沉迷于被高嵘控制、自己彻底放空，什么都不用管的模样。
不过刚好，他是池兰倚的反面。他总是想把池兰倚欺负到失控，又想要掌控他、抱住他，让他不要在自己的怀里碎掉。
展出当天，池兰倚又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他设计风格高调尖锐，也期盼这份独特被世人看见，本人却很怕被人看见。
他站在角落，看着模特们来来去去，看着台下所有人为她们痴迷。
除了在这里的作品，还有两件礼服，将在今晚的国际电影节颁奖典礼上，在两名天后巨星的身上出现。届时全世界都能在颁奖舞台上，看见这两套览祎新作品的身影。
这之中当然离不开高嵘的运作。还有一些时尚杂志、展览、其他的颁奖典礼……池兰倚的脑袋简直想不清楚，他的作品都会被推去这世上的哪些地方。
想想都让人头痛。还好他只需要做设计，然后看见自己的作品，出现在每一个舞台之上。
他在前世作品基础上设计出的、“半新”的一系列，终于又做到了如此独特，却如此不凡。它甚至比前世的模样还要耀眼，让更多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池兰倚对批评很敏感。于是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个上一世曾对《春》系列做出诸多刻薄评价的评论人。他惊喜地看见，对方的表情和眼神，明显和上一世不同。
她的眼里有由衷的赞美。
还好有高嵘在。
还好，我和高嵘都在。
在万众狂欢、展出落幕时，他只一个人在角落里这样想着。
忽然间，他又觉得人生很虚幻。眼前受认可的一切太过美好，好像在梦里。
他太害怕了，不想在梦里又跌入深渊。一时间，好像又要惊恐发作。
摇摇晃晃之际，却又被人拉住手臂，像是又从云端，被拉回人间。
“上去致辞吧。”
那个人说。
就像是万千梦境中，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