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也不觉得天冬碍眼了。
他整了整衣襟,负手昂然信步踱进书房。
自从哄好了梅娘,她与他又开始了共用书房的日子,一个读书一个画画儿。
“天冬,是怎么回事?”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从宣纸上擡起头,默然望了他片刻,复又垂眸道:“娘和我都觉得她安分守己,月事又整好与我错开,以后月初就由她服侍你。”
简珣抿着笑来到她身边,倾身嗅了嗅,“有点酸,你不会吃醋了吧?”
黄时雨怔怔凝望他,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还有心情与她顽笑的,难道还没有对她厌恶至极么?
可她的眼眶为何又涨又痛,涌过泪意。
于是她冷冷一笑,强作镇定道:“我有什么好醋的,倒是希望你能多添两个通房小妾,免得时时纠缠我。”
简珣的脸上闪过错愕,可那双明亮的眼眸依然似夏日灼灼的骄阳,望着她暄暖如初。
“我,我没有偷看天冬。”他以为真的惹恼了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反驳,“你莫要诬赖我。”
“没有天冬还会有天夏天春天秋。”她用力抿了一下嘴角,柔声道,“阿珣,你打算逃避到几时,现在一点也不像你。”
简珣笑了声,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的事无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黄时雨点点头,“我当然要管好自己,去年就报了名,侥幸抓住一个升官大好时机。”
什么意思?简珣拧眉看她。
“你不是最为了解我,知我素日惯爱盯着官阶,当一个大好的升官机会放在跟前,我怎舍得不抓紧了。”黄时雨佯装镇定地坐直身体,“此番离京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于我来说不痛不痒,可你不行,长辈们也不会允许的。”
不允许的后果当然是换一个健康又能围在简珣身边的好姑娘做他的妻子。
简珣听清了每一个字,连在一起仿佛又很难懂,“所以呢?”
“阿珣,我们和离吧。”她说和离,却倾身抱住了他,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一丝慰藉,以及藏起满脸的泪痕,“对不起,在我心里没有比画道比仕途更重要的,我想要更广更阔的天地,无拘无束,你对我那么好,可不可以再成全我一次?”
“权当放过我也放了你自己。”
“只要我在一天,你心里的那根刺就永远不会消失。”
“是我对不住你,不管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不会有怨言。”
可是他太冷静了,脸色又那般苍白,宛若一尊石化的雕塑,就那样僵硬原地,久久无言。
一时间,两颗心都在滴血,静谧流淌。
简珣嘴角有些抽搐,不屑地笑了声,“我说什么大事呢,同我叽叽歪歪说了一大串,不会是那人等不及要迎你过门了吧?”
他一脸无所谓地推开她,后退两步,拉来圈子坐下,竭力掩饰已然发抖的手指。
“没人想娶我,我以后也不嫁人。”黄时雨狠狠抹了把眼睛。
可她的痛苦在他眼里就像个笑话,亦或说她的话毫无可信度。
“这可是你说的,”简珣淡淡道,擡眸看着她,“你不会再嫁给别人。”
黄时雨说是。
然后他就沉默了。
黄时雨无措地望着他。
“也就是从去年就打好了主意,今年站住脚再仗着我阿娘背后撑腰才同我道出实情是吧?”他问。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心。
“黄时雨,你果真翅膀硬了。”
“……”她无言以对。
“你这个人,经常说话不做数,什么永远对我好,不负我,什么茍富贵勿相忘,我们还击拳盟约过,可兑现过几条啊?”简珣慢慢道,声音里有股悲凉的飘渺。
他没有回答她是否同意,就挥一挥衣袖离开书房,步履潇洒。
八月离京,此时正值四月初。
日子居然相当平和安静地流淌。
简珣一改黄时雨口中“时时纠缠”她的形象,终日宿在书房。
而她根本没勇气过去催一句,哪怕是问一下到底离不离。
眼看时间就来到七月,她终于坐不住,主动去书房找他。
简珣正坐在竹棚下乘凉,身边一众丫鬟小厮有说有笑。
他余光瞥见她,表情就森冷许多,却笑着衔住天冬剥好的葡萄,任由天冬用帕子柔柔擦了擦他嘴角。
还怪尴尬的。黄时雨赧然地拧了拧手指,轻声问:“那件事,你还没考虑好吗?”
“哪件事?”他终于擡眼看她。
在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她硬着头皮小声道一句和离。
下人无不变色,霎时躬身的躬身,屈膝的屈膝,慌忙撤退。
天冬也吓个不轻,料想自己沾上了大事,连忙起身,试图趁乱逃走,冷不丁被少爷抓住了手,轻轻一带跌坐在少爷的躺椅上。
简珣无所谓道:“不是八月份离京,眼下还早呢,咱们简府就这么不堪,竟让黄大人多住一天都浑身不自在。”
黄时雨嘴角翕了翕,只好转身离去,主要是他与天冬在她跟前腻腻歪歪的,她杵在旁边看着,委实不自在。
怨不得阿珣意难平,原来自己的另一半与他人调情是这种感受,而她似乎不只是“调情”那么简单。
这份意难平将随着时间的蹉跎,令彼此越来越痛苦。
这场身不由己的结合,看似无解,实则唯有她能解。
此后照常上衙下衙,简府众人心照不宣,对于黄时雨和简珣之间的古怪只字不提。
简珣与天冬的感情日渐深厚,就连用膳也有天冬从旁布菜。
黄时雨闷头吃饭。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后来就想开了,他俩都不觉得尴尬,自己干嘛难受,反正总要吃饭的。
不破不立,阿珣终于肯开枝散叶,黄时雨觉得婆母应当才是最开心的人。
然而程氏紧锁的眉头再一次令她感到不安。
从京师到昙州府一大半时间都是水路,坐官船而行。
黄时雨早就收拾好了行礼,她本就一无所有而来,走的时候也不该带太多,只带了一些自己俸禄攒下的私房以及常穿的换洗衣物。
七月下旬,在她的一次又一次催促下,简珣才不耐烦地走到书案前,随便写了两张和离书,迅速按了手印,甩到她脸上。
黄时雨一时没接住,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从地上拾起,整理好检查一遍,才认真盖上了自己手印。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由下人拿去府衙存录才算正式和离。
简珣将和离书递给福喜:“去吧,越快越好,免得耽误黄大人吉时。”
福喜哪里敢接话,只敢小声应是,一溜烟跑不见了。
黄时雨瞅了瞅门外守候的天冬,又瞄了眼面沉如水的简珣,她坐如针毡,只好道:“那,那我也先回去了。”
简珣却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右手。
她立在原地恍惚地看向他。
他坐在那里,眼角泛红。
两个人都有些魔怔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这般安静地牵着手。
直至黄昏。
天冬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一年,黄时雨未能留在京师过中秋,离开的那么狼狈,害怕回头多望一眼,委屈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昨晚,在书房宿了长达四个月的简珣又回到了上房。
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她的夫君了。
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一男一女。
可他却走进了她的寝卧,这于理不合。
黑暗中,他俯身噙住了她双唇,那眷恋的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
整个过程,哪怕她有一丝挣扎,他或许都会停下,但她没有,简珣就完全压了下来。
直至夜深,他忽然起身,穿衣头也不回离去。
次日也未出现。
黄时雨带着琥珀和柳儿登上了大康驶往昙州府的官船。
她想,她是永远失去他了。
再也不会见面。
从十岁到十八岁认识的郎君。
官船行驶了一天一夜,柳儿才惊讶不叠,急急忙忙告诉黄时雨,她们的箱笼里竟多出了三万两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