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木匣血污,凌苍粟小心将它捧在手里。
阵法已经失效,渡火宗的修士们忙下去解救还活着的妖。
许逐星扶住问月鼎,问月鼎冲着他笑,轻轻摇了摇头。
这幅场景,看得姬见鲤心头一痛。
“你怎么在?”
“家父和凌苍先生是旧相识,委托我来帮忙。”问月鼎收敛笑容,客气对他道,“我觉着出面不合适,便让逐星代劳。”
“抱歉,吓着姬公子了。”
“没事,多亏了你。”
见他,不合适。
姬见鲤失魂落魄地往后退。
“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此处的善后,就交给渡火宗了。”
妖族跑了许多,不过渡火宗在外面留了修士,理当能抓些回来。
就算抓不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好、好。”
姬见鲤点着头,麻木地背过身去。
木匣被用灵力擦拭干净。
三人换掉血衣,沉默地走在街上。
“舅舅,我们接下来是去见妖主?”
问月鼎轻声问着。
“我去就行了,那地方不好进。”
凌苍粟将木匣递给他,勉强露出笑:“你把它护好,我明日接你离开。”
“是要回族里?”
问月鼎小心地收好沉甸甸的木匣。
“....嗯。”凌苍粟摸了摸他的头。
“早些睡,别想太多。”
回到客栈后,问月鼎毫无睡意,望着窗外的缺月发着呆。
“逐星。”
良久,他才开口。
“我觉着我们族里,应当已经不剩人了。”
他其实很早就有预感。
一个族群被逼到足月的孕妇都得牺牲自己,一定是走到穷途末路。
但凡还有几个族人,桃壤的妖见着白泽,都不会惊叹“居然还有白泽”,外族也不该侥幸潜入,偷走逝去白泽的角。
他是族群里最小的孩子,也可能是最后的白泽。
“别想得太多,要是真不剩人,舅舅怎么会喊你回来。”
许逐星坐在他旁边。
“他没说白泽灭族,那就是没有。”
“也是。”问月鼎收回视线。
看着怀里不知属于哪位前辈的木匣,他的手指微微蜷缩。
另一头。
妖主府戒备森严,一道影从窗跃入。
他落在床头,化成一个蒙着眼,身形高瘦的青年。
“贺兰别羽。”
凌苍粟静静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玄鹤。
玄鹤已逾万岁,却长着一张显年轻的娃娃面。
他的灵脉只剩下一半,身形瘦削,覆羽近乎脱落。
分明呼吸已经断断续续,身上却打理得很干净。
他那群部下歪心思多,但的确没有苛待他。
凌苍粟沉默地取出一坛酒。
有大妖自私自利,就有大妖为人舍己。
他在床头倒了两杯,对着明月,他举起一杯一饮而尽。
另一杯,倒在了地上。
后半夜,南风苑的喧闹声才停歇下些。
“为什么....他会在。”
角落里,如释重负的姬见鲤偷了些嫌,半杯酒入腹,惆怅地低着头。
他自言自语:“明明我都快忘了。”
可一见着问月鼎,他的记忆同第一次见问月鼎,他冲他笑时一般鲜活。
“公子,忘了他吧。”
一旁的修士夺走他的酒盏,于心不忍道:“他已有道侣,您真心错付不值当,下一个会更好。”
“对,他有道侣了。”
姬见鲤红了眼眶:“我绝对不能做小的,可是.....”
他声音戛然而止。
擡头看着天,月亮快要落下,天上浮起一层朝霞。
可能没有下一个喜欢的人了。
翌日。
没睡好的三人碰了头。
问月鼎和凌苍粟对上视线,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苦意。
“走罢。”
意识到问月鼎已经猜测到些许族内的情况,凌苍粟长长叹了口气。
几十里路,御风轻而易举便能赶到。
他们穿过城镇、溪谷、山林。
附近的杏花越开越多,花瓣被风卷入清澈的春水,一片灿然的春意。
没化成妖的兽在山间穿行,好奇地从松树后探出头,打量着年轻又陌生的妖。
再往后,问月鼎看到了禁制。
和梦里那两人交谈的内容不同,他穿越禁制畅通无阻。
但许逐星要出入还得带着骨牌,而且走一层,就得耗点修为。
“我定要跟着你。”
见他萌生出要他在外等着的意思,脸色微白的许逐星态度坚决。
“你去哪,我去哪。”
休整半个时辰,三人继续往前。
越过密密匝匝的树林,他们来到一处开阔的原野。对于长着长角的灵兽,平原显然比丛林更加宜居。
此处遍地开满小花,低矮之处也云雾缭绕,地上长满可以直接食用的灵草。
没有问月鼎想象中尸骸遍地,一片死寂的场景,这里是一处极美又安静的仙境。
唯一的突兀之处,是平原之内随处可见玉质巨石。各色的玉都有,大小不一,凌乱地分布在各处,毫无规律。
每块石头里,都蕴含着让问月鼎觉得亲切的微弱灵力。
站在一水红色的玉边,凌苍粟停住脚步。
“这是你娘最好的朋友。”
他低下头,轻声道。
“先前你娘和你爹成婚,她还出去,把你爹揍了一顿。”
“......”
问月鼎脑中嗡鸣。
看着纷乱的“玉石”,一时失言。
所以每一块玉,都是一只白泽。
许久。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们可还活着?”
“活着,但暂时出不来,也没有意识。”
凌苍粟闭上因为过度使用而刺痛的眼:“金乌陨落前化扶桑木,白泽则化沧海玉。”
“他们为留存住机会,二十年前,陨落的陨落,未陨落的,也齐齐化成了玉。”
“只有我不在族里,还维持着妖身。”
他朝着原野深处走去。
“随我来。”
“究竟是何机会,需要拼上全族?”
问月鼎朝着水红色的玉拜过,匆匆追上凌苍粟。
他的声音在寂寥的原野里回荡。
“不用以脉换脉,便能救天下灵脉的机会。”
阳光太刺眼,血红色的眼泪从凌苍粟脸颊上淌下。
“可这些年我在和语阁阅过万卷书,却依旧无法抓住解法。”
远远地,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罗盘。
罗盘足有一丈高,矗立在法阵之中。
它身上束满了各色的灵力,每一道灵力,都有对应着的玉。
看清罗盘的瞬间,问月鼎浑身的血液倒流。
这枚罗盘,和天卦给他附着过玄衣鬼面灵力的罗盘几乎一模一样。
他出神之时,许逐星也停住了脚步。
问月鼎觉察到异样侧过头去,发觉许逐星直勾勾盯着罗盘,视线已经变得空洞麻木。
“逐星。”
他试着呼唤他,可没有反应。
许逐星面前,原野和罗盘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血染黄沙,是被染成黑土的,黄土堆砌的战场。
他看到问月鼎浑身是血,站在他跟前。
他很瘦,瘦到手腕上的凸起像是折了腕一样。
“许逐星。”
问月鼎温柔地开口,看向他的眼神却极其复杂。
像是在看爱人,也像是在看仇人、陌路人....
“没人能改变我应死的命,也包括你。”
他笑着,眼泪却从眼眶落下。
“我认命了。”
虽然经常说着问月鼎少爷脾气,可和问月鼎待了这么久,他只见他哭过一次。
还是遇上了和家里人有关的要紧事。
许逐星想要往前拽住他,可身体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
他听到问月鼎的声音越来越轻。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