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面馆家里,哑叔守着那台旧电视机,屏幕里是那个光芒万丈、陌生又熟悉的女儿。他看着她在台上旋转、跳跃,光影在她身上流转。恍惚间,他好像看到电视机里的画面变了:变成了襁褓中对他笑的女婴,变成了扎着辫子跑去上学的小女孩,变成了在台灯下认真写作业的少女,最后又变回了台上那个被万众欢呼的名字——江雪珑。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哑叔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屏幕里的光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的、用尽全部生命力的气音:“阿……” 接着,他身体一歪,“咚”地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面馆前厅的满嫂听到声响冲进来,吓得魂飞魄散。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医院抢救室外,医生面色凝重地对满嫂说了些什么。满嫂的脸瞬间惨白,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医生,疯了一样冲出了医院,朝着那光芒最盛、人声最鼎沸的体育馆跑去。
体育馆内,音乐震耳欲聋。一首歌刚刚结束,全场掌声雷动。就在这掌声渐歇、下一首前奏尚未响起的、极其短暂的寂静空隙里,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了层层声浪,清晰地传到了舞台中央: “阿美——!!” 阿美猛地转头,循声望去,便看到了满嫂那张布满泪痕、绝望到扭曲的脸。
那一刻,阿美的心猛地一沉,所有不祥的预感成了真!满嫂会找到这里来,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是阿明?还是……爸爸?!她看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期待着的观众,又瞥见了台侧面色骤变、正试图阻止她的余广泰。没有任何犹豫,她一把扔掉了手中的麦克风,提起巨大的裙摆,在所有人和镜头的惊愕注视下,跳下舞台,逆着光,跟着满嫂疯狂地跑出了体育馆。
医院长廊冰冷的灯光笼罩着一切。阿美隔着抢救室的玻璃窗,看到里面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和各种仪器上闪烁的、令人心悸的光点。她将手掌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花了精致的舞台妆。
突然,抢救室内,心电监护仪上那起伏的曲线,变成了一声声拉长的、平直的哀鸣——“滴————————” 所有的医生都停下了动作,彼此对视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门被打开,医生走出来,沉重地问:“家属在哪里?” 阿美上前两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我……我是他女儿。” 医生叹了口气:“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阿美的嘴唇被咬得出血,硬生生将崩溃的痛苦压抑在喉咙深处。
满嫂走过来,红着眼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垂泪。阿美越过满嫂,步子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步一步挪进抢救室。
机器屏幕上的那条白色横线,冰冷而绝对。床上的人仿佛只是睡着了,却那么瘦小,那么安静,脸上刻满了她从未如此清晰感受过的、岁月的沟壑和疲惫。爸爸……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苍老的?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再也忍不住。先是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然后那悲伤决堤而出,化作了放声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跪倒在床前,握住哑叔那已经冰冷粗糙的手,将脸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所有的悔恨、委屈、思念、以及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美缓缓站起身。她擦干眼泪,眼神里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她离开了医院,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座依旧喧嚣的体育馆。
她换下了一身华丽的演出服,穿上了一条素净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裙,头上披着一袭长长的白纱,如同一个为至亲披麻戴孝的女儿,又像一个洗净铅华、回归本真的灵魂。
她缓缓走上舞台,拿起麦克风。所有嘈杂的声音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她这身打扮,感受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悲怆的氛围,没有言语。
前奏响起,不再是任何喧嚣的舞曲,而是那首《酒干倘卖无》。苍凉而深情的旋律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她开口,声音沙哑,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摧毁一切伪装的力量: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她唱得并不完美,甚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哭腔,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从心里流淌出的血和泪。“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台下无数的观众,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到了那个用破三轮车推着她走街串巷收废品的哑叔,看到了那个把一切好东西都留给她的哑叔,看到了那个在她“成名”后只能默默转身离开的哑叔。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唱到这句时,她的泪水再次决堤,但她没有停下,反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歌声推向情感的顶点。那不再是表演,而是一场迟来的告白,一场公开的忏悔,一次对父爱与牺牲最沉痛的挽歌。
全场观众鸦雀无声,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他们或许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舞台上这个一身素缟的女孩,正在用她的灵魂,唱着她生命中最痛、最真的故事。
歌声在半空中回荡,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要传到那个再也听不到的人那里去。《酒干倘卖无》的旋律,至此,成为了这个故事最沉重、也最深刻的终曲。
“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