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血腥气仿佛渗进了金砖的每一条缝隙,数日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出者的肺叶上。
龙椅上的朱元璋,裹着那件被大片暗红血渍浸透的明黄龙袍,
枯槁的身体深深陷在宽大的椅背里,像一具被强行塞进华服的干尸。
蜡黄的脸上,深褐色的老年斑如同霉点,深陷的眼窝里,
浑浊的瞳孔缩成针尖,里面翻滚的已非帝王的威怒,而是被逼到绝境,仿佛行将就木一般的愤怒。
皇太孙朱雄英已经安葬多日,这位洪武大帝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
事实上,他不仅是因为朱雄英,因为马皇后,更是因为这天下。
洪武十五年了。
大明建立已经十五年了。
如今,天下还没有完成一统,北方北元还未彻底击垮,时不时侵扰大明背景。
南边战况稍好,贼子赵庸已被击溃,只能如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四处逃命,可也牵制住了朝廷十多万精锐部队……
西南一带则成了烂摊子,一统黔州无望,水溪神魔赵城成为朝廷难以逾越的大山……
这天下啊,什么时候有了这般难见变局?
“……湖广都司报,仿铸炮管……泥范已干
……然铁质粗劣,试铸三根,皆……皆炸膛损毁……
工匠死伤十七人……”
兵部尚书茹瑺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血沫,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粘腻的金砖,不敢抬起半分。
“废物!”
嘶哑的咆哮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震得殿顶蟠龙藻井嗡嗡作响。
朱元璋猛地一拍染血的御案,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跳了一下,
“进入水溪的探子传回消息了没有?他们武器是……”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枯瘦的身躯佝偻下去,弓得像只虾米,大口带着气泡的血沫喷溅在龙袍前襟。
内侍总管王景弘抖如筛糠地捧上一碗刚煎好的药,浓郁苦涩的药味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陛……陛下,药……”
朱元璋染血的手猛地一挥,
“啪嚓!”药碗砸在金砖上粉身碎骨,褐色的药汁四散飞溅。
“药能救朕的大明吗?能救回朕的英儿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那目光所及之处,人人如坠冰窟,恨不得将头埋进金砖里。
“传旨!征召天下良匠!重赏!造,造不出来,偷!
给朕去偷!去水溪偷!
朕要那些妖器!要赵城的人头!咳咳咳……”
咆哮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奉天殿巨大的阴影沉沉压下来,仿佛要将这龙椅上枯槁的身躯,连同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心脏,一同压垮、碾碎。
咆哮过后,也不听群臣汇报,向着坤宁宫赶去。
曾经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宫殿,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和绝望所笼罩。
自太孙朱雄英夭折后,马皇后悲伤过度,情绪一直低落。
甚至,在安葬完朱雄英后,感染风寒,如今已经卧病在床多日。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沉水香也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重重帘幔低垂,隔绝了外间最后的光线,只有角落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
凤榻之上,马皇后静静地躺着。
曾经丰润的脸颊如今深陷下去,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颧骨,嘴唇干裂,透着不祥的青灰色。
曾经明亮温婉的双眼紧闭着,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胸膛起伏,证明着生命仍在顽强而痛苦地挣扎。
她的呼吸声极其细微,带着一种破败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朱元璋变憔悴了,但为了马皇后,还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赶来进来。
他脱去沉重的龙袍,随手将一件素色的旧中衣穿上,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
他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探进锦被之中,紧紧握住马皇后那只同样冰凉枯槁的手。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皇后那微弱断续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淅沥雨声。
良久过后,一个老宫女端着药盏,脚步轻得像猫,无声地走到榻前跪下,将药盏高高捧起,声音细若蚊蚋:
“陛下……娘娘的药……时辰到了……”
朱元璋仿佛没有听见,目光空洞地望着榻上妻子灰败的侧脸,
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渡过去。
“陛下……”
老宫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捧着药盏的手微微颤抖。
她跟马皇后很多年了。
但如今看着情况,让她的处境也变得极为糟糕。
太孙早夭,一批太医被杀得人头滚滚。
至于太监、宫女,更是死了一堆又一堆。
若不是马皇后和太子朱标极力组织,朱元璋还想启用殉葬制,给他的宝贝孙子配一堆宫女太监、童男童女。
朱元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药盏上那袅袅升起的热气上。
那热气扭曲着,仿佛幻化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是那本墨字清晰的《明史》……
是上面刺眼的一行字:“洪武十五年八月丙戌,皇后崩……”
“丙戌……八月丙戌……”
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梦呓,又像诅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握着马皇后的手更冷。
他不由得想到那个预言……
以及那个祸乱天下的妖孽赵城。
雄英夭折已经应验了……
难道……
难道秀英她……
“不!”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低吼猛地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极度的惊惶和抗拒。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握着皇后的手,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从矮凳上栽倒。
“陛下!”
老宫女和王景弘同时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朱元璋粗暴地挥开他们,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着跪坐着的太子朱标。
“逆子,逆子……”
他急躁地喊了两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绝望:
“那本书,那本妖书!
给朕……给朕拿过来……”
朱标连滚爬爬地扑过去,那本书他随身携带,不知道读了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