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当是胡言乱语,此刻却像惊雷般在傅友德脑中炸响。
赵城,这个从应天府杀出来的神魔,他似乎,收敛了许多?
这个认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让傅友德几乎停止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耻辱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但一股更原始的求生欲,如同火山岩浆般冲垮了所有道德的堤坝。
活下来!
让这数十万兄弟活下来!
哪怕是背负着叛国的污名,哪怕是成为阶下之囚!
投城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傅友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射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光芒。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绝壁、终于决定回头撕咬猎人的困兽。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桌上那支沾着墨迹的狼毫笔。
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剧烈地颤抖着,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写什么?怎么写?向逆贼乞降?求一条活路?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尊严。
笔尖重重落下,却因手抖得厉害,只在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墨痕。
他眼中戾气一闪,猛地将笔狠狠掼在桌上!
墨汁四溅。
他粗暴地扯开自己沉重的山文甲护腕,露出枯瘦的手腕。
另一只手拔出腰间锋利的匕首。
冰冷的锋刃在昏暗的油灯下闪过一道寒芒。
没有丝毫犹豫,他咬着牙,用匕首锋利的尖端,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腕!
“噗嗤!”
皮肉被割开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帐内异常清晰。
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猛地一蹙,额角青筋暴起。
暗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枯槁的手腕流淌,滴落在桌案粗糙的木纹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红。
傅友德丢开匕首,伸出食指,颤抖着蘸上自己温热的血。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沾满鲜血的手指,带着千钧重负,再次落向那张粗糙的纸。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断续、歪斜,却字字泣血的红痕:
“傅友德,穷途末路,身陷绝地。
数十万将士,命悬一线。
皇命如刀,退则九族尽诛,进则尸骨无存。
闻水溪神魔通晓古今未来…有容人之量。
今斗胆,泣血恳求…
留此残躯,数十万性命…甘为牛马…效死力于魔神…但求…一线生机…盼复!”
最后那个“复”字,拖得极长,笔迹散乱,如同濒死者的最后喘息。
写罢,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瘫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半边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那封血书,静静躺在桌上,在昏黄的油灯下,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帐内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腕上血滴落的轻微“嗒…嗒…”声。
他死死盯着那封血书,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坐直身体,对着帐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嘶哑地、低沉地唤道:
“傅…傅康!”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召唤。
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条缝。
家臣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单膝跪地。
朝廷控制傅府,他费劲心力逃出生天,在锦衣卫的搜捕下逃进黔州,能力自然不必赘言。
他已知晓如今自家侯爷所面临的绝境,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既然如此,那何不干一票大的?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投向傅友德,等待命令。
傅友德看着傅康那双沉静的眼,身子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数十次的好兄弟,已然知晓自己的决断。
他颤抖着手,拿起桌上那份用他鲜血写就的密信。
又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一个浸透了泥浆和暗红血污的薄铁皮项圈——那是水溪俘虏的标志。
傅康的目光扫过血书和项圈,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伸出手,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将血书一层层卷成一个小卷,塞进一个特制的防水的铜管里,旋紧盖子。
然后,他拿起那个冰冷的项圈,直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冰凉的铁皮贴着皮肤,上面錾刻的数字在油灯下泛着幽光。
他又迅速脱下衣服,麻利地将一套破烂号衣服穿上。
整个过程,沉默,迅速,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当他做完这一切,再抬起头时,眼神依旧沉静,只是身上那股浓烈的死亡和绝望气息,已与外面营地里那些溃兵俘虏毫无二致。
傅友德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蜕变”的心腹,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用那只沾着自己血的手,极其沉重地、用力地按在了傅康的肩膀上。
那一按,仿佛倾注了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恐惧和所有的嘱托。
傅康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沉重压力和微微的颤抖,他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对着傅友德,再次深深低下头颅。
然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猛地转身,掀开帐帘,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之中。
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傅友德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枯坐在昏黄的油灯阴影里,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石像。
唯有腕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温热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泥地上。
傅康的身影,如同最精明的泥鳅,在死气沉沉的明军营地里穿行。
他避开巡逻队无精打采的火把光亮,专挑最黑暗泥泞角落。
破败的帐篷、丢弃的辎重、蜷缩在泥水里呻吟的伤兵,都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身上那件散发着腐臭的破烂号衣和脖子上冰冷的铁皮项圈,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偶尔有游荡的士兵瞥见他,也只会麻木地移开目光,把他当成又一个被死亡和恐惧逼疯了的溃兵。
他绕过如同巨大坟场般沉寂的西豁口方向,那里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营地最西南角。
这里,混乱达到了顶点。
大量在之前被击退的溃兵、逃兵,像一群群无头苍蝇,被督战队用钢刀和鞭子强行圈禁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里。
绝望的哭嚎、麻木的呆滞、伤痛的呻吟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
看守这里的督战队士兵,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恐惧,眼神凶狠却飘忽,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鞭子,呵斥着,将任何试图脱离这片“牲口圈”的人抽打回去。
傅康低着头,缩着肩膀,将自己完全融入这散发着恶臭和绝望气息的人潮边缘。
他像一片枯叶,随着人群的推挤,自然而然地“流”进了那片被圈禁的溃兵俘虏群中。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加入。
在这里,每一个个体都只是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
傅康靠在半截倾倒的破车辕上,身体微微蜷缩,仿佛不胜寒冷和疲惫,闭上了眼睛。
只有那藏在破烂袖管里的手,死死握紧了那个冰冷细小的铜管。
他在等待——
一个进入水溪的机会。
……
水溪核心区,熔炉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在庞大的人力资源堆积下,低级工业化如火如荼。
沉重的锻锤砸落,发出“铛——铛——铛——”的轰鸣,每一次撞击都震得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溅起的火星如同狂暴的红色暴雨。
在那栋俯瞰着这片沸腾钢铁海洋的三层小楼顶层,露台的门被推开。
华十七带着一身未散的机油和硫磺气息走了进来,雨水在他肩头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脚步轻快。
电报,这东西自赵城入主水溪时,便秘密叫人研究,在无数资源砸下去,在未来科学信息知识指引下,已初步实现,可投入使用。
赵城依旧凭栏而立,素净的青衫在熔炉热浪的烘烤下微微拂动。
他望着远处那片在雨幕和工业烟尘中若隐若现的莽莽群山,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龙里那片血腥的泥沼之上。
“营长,蜂鸟急讯。”
华十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将译电纸递了过去,
“龙里,成了!傅友德…顶不住了!”
赵城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那张薄薄的纸。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仿佛那纸上的讯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纸上字迹简洁冷硬:“龙里危卵,傅陷绝境,血书求活。信使项圈编号:柒壹肆。已入瓮。”
赵城垂眸,目光在那行字上极快地扫过。
当看到“血书求活”时,他那几乎从未有过明显表情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狗急跳墙…跳得倒挺快。”
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下方震耳欲聋的工业轰鸣,平淡得如同在评论天气,
“也好。省得…我们费力气去折腾。”
水溪发展日新月异,如今正是缺乏可用之人。
若傅友德能投降,那必然在短时间充盈水溪人力资源。
或可借此机会,横扫十万大山,凝聚所有人力重点发展科技,推进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序幕。
赵城松开手指,任由那张薄薄的译电纸飘落,被熔炉方向涌来的热浪卷起,打着旋儿,飞向下方那片翻腾着钢铁与火焰的洪流,瞬间被吞噬,化作一点微不足道的飞灰。
他缓缓转过身,熔炉的巨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华十七身前的地面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
“告诉宋远见,”赵城开口,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指令,“傅友德的残军,我要了。”
“明白!”华十七眼中精光爆射,立刻领会,“保证让傅友德的劳务公司,完完整整地投入水溪工业化大开发……”
华十七是跟着赵城身边时间最长之人,总能听到一些现代化表述。
而且他也是接触电脑、手机等核心科技的人,现代科普视频看得不少。
虽未能完全摒弃时代的思想束缚,但如若有机会穿越去二十一世纪,或许不会被人发现他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