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轮战争已经持续了数日,龙里城外的土地,早已吸饱了血水,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沼。
雨还在下,不大不小,足够冰冷,足够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泡得发白发胀,目视之,犹有恶臭。
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明军的肺叶上。
傅友德独自枯坐在中军大帐的阴影里。
那张象征统帅权威的简陋木案,此刻更像是一具粗糙的棺材板。
空气死寂,唯有帐外雨点敲打篷布的单调声响,如同丧钟,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桌上,那份明黄色的卷轴摊开着,猩红的朱批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依旧刺目如烧红的烙铁。
“...旬日之期,转瞬即至!龙里战局,糜烂至此,尔等竟逡巡畏敌?...若再无寸功,贻误平叛大局...军法无情,九族同罪!勿谓言之不预!”
朱元璋的字,每一个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傅友德浑浊的眼球,再顺着血脉钻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布满厚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末端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鲜红玺印。
触手冰冷,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滚烫。
西豁口!张佥事!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个被自己推上绝路的将领。
他看到了张佥事最后望向自己时,那双彻底失去神采、只剩下无边恐惧和茫然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然后,就是豁口处那一声沉闷的妖炮轰鸣,紧接着是无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被撕碎、淹没。
最后,是亲兵连滚带爬冲进来,带着一身血腥气和被恐惧扭曲的脸,嘶哑着报告:
“张…张佥事…没了!前锋…前锋没了!”
那个瞬间,傅友德感觉支撑自己脊梁的最后一股气,也随着那声炮响和亲兵的哭嚎,彻底泄掉了。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恐惧。
是一种更彻底的死寂!
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皇权和败局双重碾压的枯槁躯壳!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浓烈的血腥和湿冷寒气。
一位风尘仆仆的家臣几乎是扑进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近乎绝望的惊悸:
“侯爷,侯爵府已经被朝廷控制,夫人、少侯爷们……都被朝廷控制住了!”
他是傅友德的家臣——傅康,跟随他南征北战,为他挡过多次死神镰刀。
此次西征,平定云贵,特意留在京城,护佑侯府。
胡惟庸案,朝廷上下风声鹤唳。
傅友德不是凡俗之人,自然感触到朝廷的非同寻常。
有功之人,未必能够善终。
这件事,作为大明开国侯爷,他心知肚明。
可如今,要轮到自己了嘛?
傅友德闻言,一个踉跄,倒在了营帐里。
帐内死寂。
几个未退出营帐的将领,死死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侯爷府被控制,侯爷一家被控制……
朝廷,已经不给他机会了嘛?
这些将领身体同在微微颤抖,那是兔死狐悲的恐惧,更是对自身命运的绝望预知。
良久过后,傅友德缓缓抬起眼皮。
浑浊的眼珠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枯寂。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将领们惨白惊惶的脸,声音像从一口枯井深处刮出来的阴风,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平静:
“都…听清楚了?”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明黄的卷轴上,“皇爷的旨意…看到了?退路…没了。”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桌案上。
已经没有路了。
两个月来,几十万大军厮杀惨重,如今尽是伤兵残将,凑不出十万精锐之师。
甚至就算有十万精锐强军,又能如何?
敌得过水溪提供的杀人器?
“报——”
又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了帐外压抑的死寂。
一个浑身是泥、头盔不知丢在哪里的斥候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混杂着雨水、汗水和极度惊恐的泪水,
“大帅!不好了!东南方向…发现水溪妖兵旗号!
看架势…看架势是要截断我们退往沅州的路!”
“大帅!北面山林里…也发现大量不明身份的探马!行动诡秘…极可能是水溪的人!”
另一个斥候紧跟着冲入,声音同样带着哭腔。
“大帅!粮道…我们最后一条粮道,在乌江口被袭!押粮队…全军覆没!”
第三个坏消息如同重锤砸下。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将领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压抑的恐慌如同洪水决堤。
“水溪…是水溪!他们要合围了!”
“完了…全完了!退路断了!”
“粮道也没了…这…这龙里就是绝地啊!”
“大帅!怎么办?!再守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在这泥坑里啊!”
“不能守了!大帅!撤吧!趁着还有口气,拼死冲出去!”
“冲?往哪冲?东南西北,哪条路不是死路?水溪的妖铳就在林子里等着!冲出去就是活靶子!”
“当逃兵?被抓回来凌迟处死,九族连坐!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
“留下攻城?西豁口就是下场!张佥事和几千兄弟的尸骨还没凉透!上去就是送死!填坑都不够!”
绝望的争吵如同无数只聒噪的乌鸦,在傅友德耳边疯狂鼓噪。
每一个方向都是死路。
冲锋是死,撤退是死,逃亡亦是死!
甚至比死更可怕的诛连九族!
数十万大军,连同他傅友德,像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在这片浸透了血水的泥潭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点点吞噬。
“够了!”
傅友德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他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浑浊的目光扫过瞬间安静下来的将领们,那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边缘的平静。
“吵…有用吗?”
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
“守?拿什么守?用人命去填那妖炮的口子?填得平吗?”
他指向帐外西豁口的方向,手臂微微颤抖,
“退?往哪里退?朱元璋的圣旨是退路吗?那是催命符!”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桌上那明黄的卷轴,指甲几乎要抠进那冰冷的丝绸里。
“逃?”
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逃兵…诛九族!你们…谁想试试?”
死寂。
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
将领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连侯爵府都被朝廷控制了,他们可不认为自家那点实力,能反抗得了朝廷横扫天下的无谓?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绝望,像这黔州连绵的冻雨,无孔不入,冰冷刺骨,彻底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
傅友德佝偻着背,仿佛被这无形的绝望压垮了脊梁。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油灯跳跃的、昏黄的火苗。
那微弱的光,映在他浑浊的眼底,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他像一尊正在迅速风化的石像,在无边的死寂中,等待着最终崩解的命运。
夜,深得像一口无底的墨潭。
雨丝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
中军大帐内,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灭,将傅友德枯坐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帐壁上,晃动如鬼魅。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桌上的圣旨,如同烧红的烙铁,即便不看,那猩红的字迹也灼烧着他的意识。
数十万条的性命,傅家满门的血,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冲锋?那是用血肉去喂宋远见的妖炮。
撤退?朱元璋的刀和赵城的铳,哪一样都能把他剁成肉酱。
等死?看着这十万大军在饥饿、恐惧和自相践踏中彻底崩溃?
不!绝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一点鬼火,疯狂而灼热地钻了出来。
它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在绝望的废墟中顽强地燃烧着——
水溪!赵城!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傅友德自己都惊得浑身一颤,背脊瞬间爬满冰凉的冷汗。
叛国!
投敌!
这是诛九族、遗臭万年的弥天大罪!
比战死沙场,比被军法处决,更加耻辱!
傅家几代忠烈…他傅友德,大明开国名将…怎能…怎能?!
耻辱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然而,那点鬼火并未熄灭。
水溪…水溪…
他混乱的脑海中,碎片般闪过一些早被忽略的讯息。
郁林城头,那支让数倍明军寸步难行的“妖兵”,最后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雨林里…
云雾关,瞿能惨败,溃兵被俘…
沅水上游,湖广军遇险,同样被俘…
那些俘虏,听说一路向西押送…不是坑杀,不是虐杀,而是…劳改?
一个亲兵私下里颤抖着复述某个侥幸逃出来的俘虏话:
“…水溪…水溪的兵…凶是凶…
但只要不反抗…他们…他们真的不杀俘…
干活…给饭吃…有药治伤…
还让读书,教授些格物的奇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