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狱的青铜兽首烟囱吐出浓烟,将渭水南岸的天空染成一种污浊的铅灰色。**
>嬴政的指尖划过一卷《尚书》的龟甲简,冰凉的甲片下蛰伏着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恐惧。
>“烧了。”
>两个字在诏狱潮湿的甬道里撞出回响,惊飞了梁上积年的蝙蝠。
>当第一支松明火把投入书堆时,淳于越枯瘦的手突然插入火焰——
>“此乃羲皇血脉!”老儒的嘶吼被竹简爆裂声撕得粉碎。
>嬴政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刺入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入十二章纹的玄色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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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以西三十里,渭水南岸,云阳狱如同一个巨大的、蹲伏在河畔的黑色怪兽。高耸的夯土围墙被经年的雨水和阴霾浸染成一种沉郁的暗褐色,墙头密布着尖锐的木刺和巡逻兵卒晃动的身影。几座巨大的、用陶管拼接而成的烟囱矗立在狱区深处,此刻正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浓密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黑烟。那黑烟滚滚升腾,在初秋阴沉的天空中弥漫开来,与低垂的铅灰色云层融为一体,将渭水南岸的天空染成一片令人压抑的污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潮湿的霉味、排泄物的恶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那新加入的、越来越浓烈的……焚烧有机物的焦糊味。
这并非在焚烧罪人,而是在执行一道震动天下、撕裂了帝国思想根基的煌煌诏令——焚书令。
云阳狱深处,一处由巨大青石垒砌、原本用于关押重刑犯的宽阔地牢,此刻已被临时清空,成了这场文明浩劫的核心刑场。巨大的铁门敞开着,如同怪兽贪婪张开的巨口。地牢中央,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之上,书籍堆积如山。
那不是普通的柴薪之山。那是承载着千年华夏智慧与血脉的竹简之山、帛书之岭、木牍之丘!无数或新或旧、或长或短的竹简被粗暴地推挤在一起,捆绑的麻绳断裂,散乱的简片如同垂死的鳞甲,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成卷的帛书被随意丢弃,精美的丝帛沾染了泥土和污迹,上面墨色的小篆或古朴的籀文如同泣血的伤痕。厚重的木牍层层叠压,边角在碰撞中碎裂。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木、动物皮革、墨汁、以及尘埃混合而成的、古老而沉重的气息,那是无数代先贤吐纳过的思想的味道,此刻却即将被付之一炬。
几十名身着赭色囚衣、面无人色的儒生和博士,在廷尉府属吏和如狼似虎的狱卒皮鞭驱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将更多从各地源源不断运来的禁书投入这不断增长的“书山”之中。每一次搬运,都伴随着竹简碰撞的哗啦声和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以及压抑的、绝望的呜咽。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麻木,仿佛灵魂早已被这眼前的景象抽离。
地牢的入口处,甬道幽深。火把插在墙壁的青铜兽首衔环上,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湿冷滑腻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魅。甬道里常年栖息的蝙蝠被这异常的喧嚣和光亮惊扰,扑棱着翅膀,发出尖细的嘶鸣,在低矮的顶壁间乱飞乱撞,更添几分阴森。
嬴政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口。他没有乘坐步辇,只带着最精悍的黑冰台护卫和贴身宦者赵高。他身着一件玄色常服,未戴冕旒,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发髻,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冷峭的肃杀。他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扫过幽深的甬道,扫过那些惊飞的蝙蝠,最终落在地牢深处那片由书籍堆砌而成的、沉默的“山峦”之上。
他缓缓步入地牢。靴子踩在潮湿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赵高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黑冰台卫士则如同磐石般守在门口,隔绝了内外。
地牢内忙碌的吏卒和囚犯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瞬间僵住!随即,扑通扑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哔哔声和远处烟囱传来的低沉轰鸣。
嬴政没有理会跪伏的众人。他径直走向那堆书籍之山。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目光在那些散落的简牍帛书上缓缓移动。他看到了散开的《诗经》竹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字迹清晰可见;看到了《尚书》的龟甲简,古老的契刻文字在火光下如同神秘的符咒;看到了《论语》的帛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墨迹深沉;看到了《孟子》的木牍,“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字样刺入眼帘;还有无数标着《春秋》、《易》、《礼》、《乐》的卷册,以及邹衍的《终始》、公孙龙的《坚白》、惠施的《历物》……诸子百家,千年积淀,尽在此处,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化为灰烬。
他在书山边缘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一卷半散开的龟甲简上,那是《尚书·尧典》。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右手。戴着玄色丝帛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坚硬、带着天然纹路的龟甲片。指尖传来粗粝而古老的触感。那冰凉的甲片下,仿佛蛰伏着比甲骨文更久远的秘密,更原始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思想失控的恐惧,对一切可能动摇他绝对统治根基的事物的恐惧。
淳于越那张在驰道贯通碑前激愤扭曲的老脸,邯郸儒馆壁中搜出的荀子手泽,市井间流传的诽谤歌谣,博士官们廷议时闪烁的眼神……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些竹简帛书,不再是承载智慧的载体,而是孕育叛乱、滋生异端、蛊惑人心的毒巢!是六国余孽借尸还魂的媒介!是帝国肌体上必须剜去的腐肉!
“烧了。”
两个字,低沉、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然而这两个字,却在空旷而寂静的地牢内,在无数跪伏之人的头顶,撞出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回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跪在地上的儒生们身体猛地一颤,几个心理脆弱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负责执行焚烧的廷尉府属吏和狱卒们,也感到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全身。
“唯!”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廷尉蒙毅排众而出,他身着黑色官袍,外罩轻甲,按剑而立,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他早已在此等候圣命多时。
蒙毅手一挥,厉声道:“奉陛下诏令!行刑!点火!”
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几名膀大腰圆的狱卒,立刻手持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大步走向书山的不同方向。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执行公务的麻木,以及一丝对帝王威严的恐惧,高高举起了手中跳跃着贪婪火焰的火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不——!!!”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地牢的死寂!
只见一个枯瘦的身影,如同疯魔般从跪伏的儒生堆里猛地蹿出!是博士仆射淳于越!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旁边试图按住他的狱卒,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即将被点燃的书山!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官袍被撕扯得破烂,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污泥,状若癫狂!他的目标,正是离他最近、一个狱卒即将投入书堆的火把!以及……火把下方那卷半摊开的、用精美丝帛书写的《诗经·国风》!
“此乃羲皇血脉!华夏魂魄!尔等岂敢——!”淳于越嘶吼着,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竟然不顾一切地、直直地插向那跳跃着炽热火焰的松明火把!他要用手去抓那燃烧的火焰!去阻止那即将吞噬文明的劫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呆了!连那举着火把的狱卒都愣在当场!
火焰无情!灼热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淳于越干枯的手掌!
“嗤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淳于越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剧痛让他本能地想缩回手,但那股拼死护书的执念竟支撑着他,手指扭曲着,依旧徒劳地抓向火把的柄部!
然而,狱卒在最初的惊愕后,立刻被巨大的恐惧和职责所驱使!他下意识地、为了自保般地,猛地将手中的火把向前一送!同时狠狠一脚踹在扑来的淳于越胸口!
“噗——!”淳于越如同断线的破败木偶,被踹得倒飞出去,枯瘦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他那只伸向火焰的手掌,已是焦黑一片,皮开肉绽,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他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嘶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依旧死死地、充满无尽悲愤和绝望地,盯着那即将被点燃的书山。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原本跪伏在地、麻木绝望的儒生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压抑的悲鸣和骚动!几个年轻气盛的儒生,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站起!
“肃静!”蒙毅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寒光四射的剑锋直指骚动的人群,“再有妄动者!立斩于此!”他身后的廷尉府属吏和狱卒也纷纷拔出兵器,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骚动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更加绝望的呜咽和淳于越痛苦的喘息。
“点火!”蒙毅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再次下令,目光扫过那几个持火把的狱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狱卒们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和怜悯。他们咬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将手中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狠狠地、用力地投掷向书山的不同位置!
“呼——!”
火焰,这毁灭的精灵,在接触到干燥的竹简、轻薄的帛书、陈旧的木牍的瞬间,如同遇到了最可口的燃料,猛地窜起!发出兴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