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北阪,新铺的驰道在烈日下泛着青灰色的死光,笔直地刺向天际。**
>嬴政的指尖抚过青铜车轼,冰冷的触感下是帝国血脉贲张的搏动。
>“六合之内,驰道如织。”他低语,目光扫过两侧如黑色浪潮般跪伏的黔首,“此乃朕之经络!”
>突然,一阵幽咽的歌声穿透黄土夯筑的寂静,如同受伤孤雁的哀鸣: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歌声撞上玄底金纹的龙旗,碎成无数细小的悲戚。
>嬴政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在冕服下爆出森白——
>“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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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北阪,新铺就的驰道如同一条巨大的、泛着青灰色死光的巨蟒,沉默地匍匐在关中平原的腹地,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帝国的东方、南方、北方,笔直地延伸开去。时值仲夏,烈日高悬,白炽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条由帝国意志浇筑的庞然大物上,蒸腾起滚滚热浪,空气扭曲变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熟石灰、夯实的黄土、以及桐油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
这是帝国“东穷燕齐,南极吴楚,北抵九原”的驰道网络中,以咸阳为中心,最先贯通、也是规格最高的主干道——直道。道宽五十步(约69米),其路基由层层的黄土、碎石、沙砾反复夯实,坚硬如铁。路面上,均匀地铺洒着一层细密的青灰色三合土粉末(石灰、粘土、细砂混合),在烈日的炙烤下,反射出金属般冰冷的光泽。道路两侧,每隔百步,便竖立着一根粗大的、涂着黑漆的木制里程桩,桩顶雕刻着狰狞的兽首,桩身上刻着标准的秦篆,标示着此地距离咸阳宫阙的精确步数。
今日,是这条帝国大动脉正式宣告贯通的吉日。
驰道中央,早已被清空。两侧,由持戟郎卫和玄甲锐士组成的仪仗队伍,如同两道沉默的黑色钢铁长城,从咸阳北门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他们身着最精良的玄色札甲,头戴赤帻,手持长戟劲弩,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只有甲叶在热浪中偶尔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肃杀和令人窒息的威压。
更外侧,则是被驱赶而至、如同蝼蚁般密密麻麻跪伏着的黔首。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布满灰尘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泥沟。无数头颅低垂着,紧贴着滚烫的、被反复踩踏得坚硬无比的路基边缘的黄土,无人敢抬头直视那即将到来的天威。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孩童偶尔被捂住的细微呜咽,在灼热的空气中浮动。巨大的、象征着帝国无上权威的玄底金纹龙旗,在驰道两侧每隔数十丈便矗立一面,在干热的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黑色巨翼,遮蔽了天空。
午时三刻,吉时已到。
沉闷而威严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低吼,从咸阳北门方向隆隆传来,瞬间压过了旷野上的一切杂音。紧接着,是沉重整齐、如同雷鸣般的脚步声!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陛下驾临——!”
随着谒者拖长了调子、穿透力极强的宣号声,一支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仪仗队伍,缓缓出现在驰道的尽头,沐浴着刺目的日光,如同神只降临凡尘。
开道的,是三十六名手持金瓜、斧钺的力士,赤裸着古铜色的强壮上身,步伐沉重而统一。随后是六十四名手持旌旗、符节的郎官,各色旗帜在热风中翻卷,色彩斑斓却又带着森严的秩序。再后,是十二驾驷马高车,车上载着象征帝国疆域的巨型沙盘模型、以及记录功绩的刻石碑文拓片。沉重的车轮碾压在青灰色的驰道路面上,发出均匀而沉闷的滚动声,如同帝国的脉搏。
仪仗核心,是九驾形制完全相同的、象征着帝王至尊的驷马金根车!车体通体由坚韧的梓木打造,外髹黑漆,镶嵌着金箔和玉饰。车舆宽大,四周垂着玄色的帷幔,饰以繁复的十二章纹。拉车的四匹神骏异常的纯黑骏马,马鬃被精心梳理成髻,佩着金络头、玉衔环,在御者高超的控驭下,步伐精准一致,没有丝毫杂沓。
嬴政端坐于正中央那驾最为高大的金根车中。他身披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旒珠垂落,遮挡了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冷峻的下颌。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车轼上,那是由整块青铜铸造、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横木,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帛手套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他的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旒珠间隙,投向车外。
视野所及,是两条笔直得如同墨线弹画出的、泛着青灰色死光的驰道边缘。再远处,是如波浪般起伏跪伏的黔首黑色脊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与灰蒙蒙天空相接之处。更远处,是帝国广袤的、被这条驰道强行缝合起来的疆土。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性的满足感与掌控欲,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中奔涌。这就是他的帝国!这就是他的经络!车同轨,书同文,一法度衡石丈尺,再加上这贯穿八荒六合的驰道网络……整个天下,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机械,每一个齿轮都按照他的意志运转!他,便是这机械唯一的主宰!
“六合之内,驰道如织。”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从嬴政口中缓缓吐出,只有侍立在车舆旁、如同影子般存在的赵高能勉强听清,“此乃朕之经络!朕之血脉!帝国之息,由此通达!朕之意志,由此……无所不至!”
车轮辚辚,碾压着三合土路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仪仗威严地行进着,距离那标志着驰道正式贯通、矗立在北阪最高处的巨大石碑越来越近。石碑由整块青石雕成,上书始皇帝亲定、李斯手书的诏令:“车同轨,道同距,兴太平,利万民”,字字遒劲,力透石背。
就在这庄严肃穆、象征着帝国伟力巅峰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阵风,带着旷野上灼热的土腥气,打着旋儿从驰道东侧的土坡后卷了过来。风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歌声。
那歌声起初细若游丝,如同秋虫最后的悲鸣,断断续续。但很快,它仿佛汲取了风的力量,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古老、苍凉、穿透骨髓的哀婉曲调,如同受伤孤雁在寒潭上盘旋的哀鸣,又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叹息,顽强地穿透了仪仗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的摩擦声、旗帜的猎猎声,清晰地送入了金根车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歌声用的是楚地古老的方言俚语,词句古朴哀怨,旋律婉转悠长,带着浓郁的荆楚水泽气息。每一个音符,都像浸透了泪水和血水,充满了对故国的无尽追思、对家园沦丧的刻骨悲怆、以及对这碾压一切的帝国巨轮无声的控诉!
“……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同无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这由权力、秩序、钢铁和黄土构筑的帝国庆典的心脏!
嬴政搭在青铜车轼上的手,瞬间绷紧!指关节在玄色丝帛手套下爆出森冷的白色!他脸上的肌肉线条骤然绷紧,如同刀刻斧凿!透过晃动的旒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刚刚还弥漫着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狂怒、一种被挑战的冰冷杀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悲歌勾起的、深埋在记忆角落的、关于那个被灭掉的、文化迥异的南方大国的复杂情绪!
这歌声!这楚歌!竟敢在他贯通驰道、宣示帝国无上权威的吉日,在他脚下这条象征着帝国意志的血管上响起!如同在祭坛上泼洒秽物!如同在龙袍上涂抹污泥!
歌声撞上了近在咫尺的一面巨大玄底金纹龙旗,被那凛冽的帝王之气一冲,似乎微微一滞,随即碎成了无数更加细碎、更加悲戚的音符,如同风中飘散的柳絮,却更加执拗地弥漫开来,钻入每一个能听到它的人的耳中。跪伏的黔首人群中,似乎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骚动,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流的涌动。
侍立在车旁的赵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同刷了一层白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御座上那如同实质般迸射出的寒意和杀意,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要立刻尖声下令去扑杀这大逆不道的源头。
然而,未等赵高或任何人有所反应。
“碾过去。”
三个字,如同从万载玄冰中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清晰地、低沉地、却又如同惊雷般在赵高耳边炸响!
嬴政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越来越近的贯通石碑。他的身体,在金根车平稳的行进中,纹丝不动。只有那只紧攥着青铜车轼的手,手背上贲张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怒海狂涛。
赵高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这三个字所包含的全部冷酷含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挺直了腰背,用他那特有的、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对着御手和整个仪仗队伍,厉声尖啸,如同夜枭的啼鸣,盖过了那缕缕悲歌:
“陛下有旨——!吉时已至!仪仗——全速——前进——!”
“驾!”御手猛地一抖缰绳,同时挥动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嘶聿聿——!”拉车的四匹纯黑骏马,骤然加速!
沉重的金根车猛地向前一冲!车轮碾过青灰色的驰道路面,发出更加沉闷急促的滚动声!整支庞大的仪仗队伍,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冲锋号令,瞬间加速!沉重的脚步声、车轮滚动声、甲胄撞击声汇成一股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前方那巨大的贯通石碑,朝着那歌声飘来的方向,轰鸣而去!
那缕缕哀婉的楚歌,瞬间被这钢铁洪流般的行进声彻底淹没、撕碎,消散在灼热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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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道东侧,距离新铺路面不过百步之遥,是一片低矮的黄土坡地。坡地上,原本稀疏生长着些耐旱的荆棘和灌木,如今早已被砍伐殆尽,只留下遍地狼藉的树桩和翻起的黄土。这里,正是为铺设驰道路基而大量取土、并砍伐木材的地方。
此刻,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如同被驱赶的牲口,在十数名手持皮鞭、腰挎环首刀的秦军监工的呵斥下,艰难地进行着最后的“清理”。他们大多是被征服的楚地遗民,脸上刻着离乡背井的愁苦和长期劳作的疲惫。
一个须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如同虾米的老者,正用一把缺口累累的旧斧头,吃力地劈砍着一截埋在土里的粗大树根。他赤裸的上身布满鞭痕和新旧伤痕,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嶙峋的肋骨间流淌,混合着尘土,结成一道道泥垢。每劈一下,他那干瘦的身体都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他浑浊的眼睛,时不时地望向远处那条在烈日下泛着死光的崭新驰道,望向那威严行进、如同神只降临的帝王仪仗,眼神空洞而麻木。
老者的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草编小篓。篓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半成品的木雕。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形态优美流畅,羽毛的纹理清晰可见,带着鲜明的楚地巫文化风格。鸟喙微张,似乎正欲发出清鸣。这显然是老者在繁重劳作的间隙,用捡拾的边角木料偷偷雕刻的。木雕旁边,还有一小块用树叶包裹、早已干硬发黑的粟米饼。
就在刚才,那阵卷着楚歌的风,正是从这片坡地的一个背风土坳后飘起的。土坳后,一个同样衣衫破烂、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楚人,背靠着土壁,蜷缩着身体,一边警惕地张望,一边用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哼唱着那古老的楚歌。他的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歌声是他唯一能发泄的武器。
“老屈头!磨蹭什么!找死啊!”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监工,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手中的皮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他看到老者劈砍的速度慢了,顿时火起,扬起鞭子就朝老者佝偻的脊背狠狠抽去!
“啪!”一声脆响!
皮鞭撕开空气,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老者瘦骨嶙峋的背上!一道新鲜的血痕瞬间绽开!
“呃啊——!”老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手中的旧斧头脱手飞出,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滚烫的黄土和尖锐的树根茬上。
“爷爷!”土坳后唱歌的年轻人惊叫一声,猛地跳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老者。
“小畜生!谁让你出来的!”监工狞笑一声,鞭子再次扬起,这次对准了扑过来的年轻人,“唱!再给老子唱那丧门星的调调!老子抽烂你的嘴!”
鞭影如同毒蛇般噬向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