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蒙毅不再看他,对身旁的黑冰台都尉下令。
都尉眼中凶光一闪,手一挥。他身后数名精通勘验的黑冰台老吏立刻如同猎犬般扑出,目标明确地冲向熔炉旁堆积的原料区。他们动作迅捷而专业,拨开表面的铜锭,很快在角落里翻出几块颜色明显偏暗、质地也显得粗糙许多的金属块。
一名老吏拿起一块,掂了掂分量,又用随身携带的小铜锤敲击,侧耳倾听其音。随即,他又拿起一块旁边标准的青铜锭,同样敲击。声音截然不同!标准青铜锭敲击声清脆悠长,而那块暗沉的金属块声音沉闷发哑!
“大人!”老吏将两块金属呈到蒙毅和都尉面前,声音凝重,“此物绝非纯铜!色泽晦暗,敲击声浊,分量亦轻!依卑职看,内中……掺杂了大量铅锡废料!甚至……可能是劣质铁矿渣!”
“模具!”另一名吏员在堆积如山的陶范中也有了发现。他举起一个用于铸造十斤砝码的陶范内范(型芯),指着内壁一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用手触摸却能感到的细微凹陷,“大人请看!此处内壁,有极其细微的刮削痕迹!若不细查,极易忽略!此痕非自然磨损,乃人为精心刮削所致!如此,浇铸出的砝码,看似外形标准,实则内部……已被掏空少许!重量自然不足!”
蒙毅接过那陶范内范,指尖在吏员所指之处细细摩挲。那凹陷极其细微,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察觉。他眼中寒芒大盛!人为的掺假!人为的刮削模具!这是何等精密的犯罪!绝非普通匠人胆敢所为,更非田禄一个区区啬夫所能掌控!
他猛地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田禄:“说!谁指使你的?这些劣料从何而来?这模具又是谁动的手脚?!”
田禄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惊恐绝望地乱瞟,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一名黑冰台秘卒快步从外面奔入,手中捧着一卷被匆忙翻找出来、还带着油污和铜锈的简牍,呈给都尉,低声禀报了几句。都尉眼神一厉,立刻将简牍递给蒙毅。
蒙毅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但清晰的记录。那是一个简单的往来账目,记录着某年某月,从“韩氏商社”购入“次铜”若干斤,价格远低于市价。而“韩氏商社”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韩氏商社?”蒙毅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揪住田禄的衣领,将他如同死狗般提离地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田禄!你最好想清楚!是现在说,还是……等本官把你送到诏狱的刑房里,让那些专治嘴硬的刑具……撬开你的嘴?!”
“不……不要!大人饶命!饶命啊!”田禄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是……是韩公子!是旧韩公子韩成!他……他派人找的小人!说……说只要在砝码上动点手脚,省下的铜锡……三七分成!他七……小人三……那些次料……也是他提供的……模具……模具是他找来的一个鬼手匠人动的手脚……小人……小人一时糊涂啊大人!饶命啊大人!”他哭喊着,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吓得失禁了。
“韩成……”蒙毅缓缓松开手,任由田禄烂泥般瘫倒在地,他直起身,眼中杀意沸腾,“旧韩余孽!好!好得很!”他猛地转身,对黑冰台都尉厉声道,“立刻发海捕文书!缉拿韩氏商社所有人等!封锁其所有货栈、库房!掘地三尺,也要把韩成给本官挖出来!”
“喏!”都尉狞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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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诏狱的最深处,一间狭小、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石室。墙壁上嵌着粗大的铁环,挂着几条沾满暗褐色污迹、散发着血腥和霉味的皮鞭和铁链。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跳跃,将室内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田禄被剥去了绸缎外衣,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囚服,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肉,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双臂被反剪捆缚在背后,双脚也被沉重的木枷锁住。身上遍布鞭痕,皮开肉绽,鲜血和脓水混合在一起,将囚服浸染得一片狼藉。脸上更是青紫肿胀,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嘴角破裂,不断有血沫混着涎水淌下。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已经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蒙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如同石雕般的狱卒。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官袍,只是外罩的轻甲已经除去。他面无表情地走进石室,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浓重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眼神依旧冰冷如铁。
狱卒搬来一张粗糙的木凳。蒙毅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抽搐的田禄。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石室内只剩下田禄痛苦的呻吟和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这无声的压迫,比任何酷刑更令人绝望。
“大……大人……”田禄终于忍受不住,挣扎着抬起肿胀变形的脸,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恐惧,声音嘶哑破碎,“小人……小人全招……求大人……给个痛快……”
蒙毅微微抬手,示意狱卒退到门外。石室内只剩下两人。
“说。”蒙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韩成如何与你联络?除了砝码,还做了什么?所得赃物,流向何处?朝中……可有同党?”最后一句,问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田禄的心上。
田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瞳孔猛然收缩,流露出更深沉的恐惧,似乎想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张着嘴,嗬嗬作响,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蒙毅耐心地等待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木凳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石室内,如同催命的鼓点。
“是……是韩成府上的一个老管家……叫……叫韩平……”田禄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每次……都是他……扮作行商……深夜来坊里……或……或在城西‘醉仙楼’后巷……交接……次料……和……和分成的金饼……”
“赃物……金饼……小人……小人不敢存太多……大部分……都……都换成了关中的良田……在……在泾阳西郊……有……有三百亩……”田禄喘息着,眼神涣散,“还……还买了两个美姬……养在……养在……”
“同党!”蒙毅猛地加重了语气,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下!
田禄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他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
“田禄,”蒙毅的声音如同冰面下流动的寒流,“你该知道,陛下对此案的态度。夷三族……只是最轻的。想想你的老母,你的妻儿……他们现在,已经在押解来咸阳的路上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可怕的信息在田禄脑中发酵,“说出同党,或可……保他们一条贱命,在骊山为奴,总好过……弃市喂狗。”
“不……不要!”田禄发出凄厉的哀嚎,精神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是……是仓部令史!内史府仓部令史,胡毋敬!还有……还有河东郡督粮道丞,赵闾!他们……他们知道砝码有异!甚至……甚至暗示过小人……在称量某些特定仓廪的粮赋时……可以……可以‘灵活’些……他们……他们拿了大头!每次粮赋入库后……都有……都有厚礼送到他们府上!金饼!美玉!还有……还有韩成从旧韩弄来的……弄来的珠宝!”
田禄如同倒豆子般,将这两个名字和盘托出,说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胡毋敬……赵闾……”蒙毅缓缓站起身,眼中寒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内史府仓部令史,掌管着咸阳及周边官仓的粮赋出入!河东郡督粮道丞,更是河东这个产粮大郡粮赋征收、转运的核心官员!这两个位置,竟然被蛀虫占据!难怪粮赋亏空如此触目惊心!
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转身,大步走出这充满血腥与绝望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田禄那如同鬼哭般的绝望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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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南岸,一个叫“桑里”的小村落。夕阳的余晖将简陋的茅草屋顶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炊烟本该袅袅升起,此刻却稀稀拉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悲凉和……挥之不去的饥饿气息。
村口歪斜的老槐树下,围着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麻木,只有少数人眼中还残留着愤怒的火星。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躺着一具用破草席覆盖的瘦小尸体,只露出一双穿着破烂草鞋、沾满泥土的小脚。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妪,跪在尸体旁,枯槁的手死死抓着草席的边缘,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浑浊的老泪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无声滑落。
“作孽啊……真是作孽……”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看着草席下那小小的轮廓,不住地摇头叹息,声音沙哑,“多好的娃儿……才七岁……就……就生生饿死了……”
“都是那黑心的官府!黑心的秤!”一个满脸菜色、额头青筋暴起的汉子忍不住低吼出声,打破了死寂。他指着村外官道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官仓高大的轮廓,“前日我去卖柴,三担上好的干柴火!官仓那狗吏,用那新换的官秤一称,硬说只有两担半!给的钱……只够买两升发霉的粟米!拿回来熬了糊糊……娃儿……娃儿舍不得吃,省着……省着……昨天夜里……就……就……”汉子说不下去了,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何止卖柴!”旁边一个妇人抹着眼泪接口,声音带着哭腔,“去城里盐铺买盐,那盐铺用的也是官秤!以前一小块圜钱能买一小罐粗盐,够吃半个月。现在?同样的钱!盐铺伙计拿那秤一称,罐子底儿都铺不满!那盐铺的掌柜还说,这是朝廷新颁的标准器!童叟无欺!我呸!这秤……它吃人啊!”
“听说……是咸阳城里造秤的坊……造出了歪秤?”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后生,声音里带着恐惧和疑惑,“连官仓……都坑?”
“造秤的坊?官仓?”老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愤,“蛇鼠一窝!都是喝我们穷人血的豺狼!这日子……没法过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老槐树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西天一片暗红的余烬,如同凝固的血。那老妪压抑的呜咽,汉子压抑的悲愤,妇人绝望的控诉,在这暮色四合、饥饿蔓延的村落里,汇成一股无声却足以撕裂人心的力量。那具小小的尸体,那杆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歪秤”,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也如同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这片刚刚被纳入大秦版图的土地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在桑里村惨剧发生的第二天,便通过黑冰台密如蛛网的渠道,一字不漏地摆在了咸阳宫章台殿嬴政的御案之上。
嬴政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殿窗前。窗外,是咸阳城连绵起伏的宫阙楼宇,在夕阳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庄严的金辉,象征着帝国无上的权力与威严。然而此刻,这辉煌的景象落在他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目。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来自桑里村的密报。薄薄的帛书上,那“七岁童活活饿死”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田禄的供词,胡毋敬、赵闾的名字,粮仓巨大的亏空数字……这些冰冷的罪证,此刻都化作了那草席下瘦小尸体无声的控诉!
他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立志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秩序井然的庞大帝国!他自诩为天下立法,为万民立命!可就在他的都城脚下,就在他引以为傲的“一法度衡石丈尺”的基石上,一群蛀虫,一群硕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蛀空他的根基!用一杆被动了手脚的秤,盘剥他的子民!让一个七岁的孩童,因为官仓的“标准”秤称量不足而换不来活命的口粮,最终饿死在母亲的怀里!
这不仅仅是对他律法的亵渎!这是对他帝王尊严最恶毒的嘲讽!是对他缔造帝国理想最残酷的践踏!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这怒火比得知“壁中藏书”时更甚!因为这一次,被玷污的,是他亲手制定的、用以维系帝国运转的公平准绳!被伤害的,是他自认为应当庇护的帝国子民!被嘲弄的,是他“千古一帝”的宏图伟业!
“啊——!!!”
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从嬴政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扬起手臂,将手中那份浸透着血泪的密报,狠狠砸向殿内那尊巨大的、象征着公平与秩序的“天下衡”青铜权器复制品!
帛书撞在冰冷的青铜上,发出一声轻响,无力地滑落在地。
嬴政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他猛地转身,对着空旷的大殿,对着那无形的、遍布帝国的蛀虫硕鼠,发出了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在辉煌的殿宇内隆隆回荡:
“杀!”
“给朕杀!”
“胡毋敬!赵闾!田禄!韩成!所有涉案之人!无论牵扯到谁!无论逃到天涯海角!”
“夷三族!挫骨扬灰!”
“朕要用他们的血……洗刷这杆秤!”
“朕要用他们的头颅……重铸大秦的‘公平’!”
“杀——!!!”
殿外侍立的郎官和宦官,被这充满血腥味的咆哮震得魂飞魄散,齐齐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偌大的咸阳宫,仿佛都在这帝王的震怒中,微微颤抖。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浓重的暮色彻底吞没。帝国的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一场席卷朝野、以血铸秤的风暴,已然在嬴政这声充满杀意的咆哮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