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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邯郸儒馆的壁中藏书案(2 / 2)

子衿和其他被押解到院中的儒生们,目睹此景,无不目眦欲裂,发出压抑的悲鸣和啜泣。他们被强按着跪在地上,冰冷的戟刃压在肩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被他们视为比生命还珍贵的典籍,如同垃圾般被拖出、堆积。

“哗啦——”又是一捆竹简被粗鲁地拖出夹层,甩在地上。捆绑的绳索断裂,竹简散落开来。其中几片散落的竹简恰好滚落到火把的光晕之下。火光跳跃,照亮了简片上那清晰、古朴、笔力遒劲的小篆字迹。那墨色深沉,历经岁月,依旧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力量。

“《荀子·劝学》……”一个跪在地上的中年儒生,借着火光看清了最上面一片竹简上的篇首题名,失声念了出来,声音哽咽,“是……是荀师的手泽啊……”念到“荀师”二字,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和绝望,随即又化为嚎啕大哭。

这哭声,如同点燃了引信。院中跪伏的儒生们再也无法抑制,悲声四起,捶胸顿足者有之,以头抢地者有之,对着那堆被不断拖出的竹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圣人绝学!毁矣!毁矣!”

“暴秦!焚书坑儒!必遭天谴!”

“苍天无眼!何忍见此文明浩劫!”

混乱的哭喊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甲士们的耳膜。郡尉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妖言惑众!再敢喧哗者,就地格杀!”

甲士们得令,手中的戟杆、刀鞘毫不留情地砸向那些哭喊的儒生。一时间,皮肉被击打的闷响、痛苦的闷哼声、孩童更加惊恐的尖叫,压过了悲愤的控诉,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压抑的抽泣在血腥的空气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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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郡守府临时辟出的偏厅,此刻成了森严的审讯之地。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厅内只点着几支粗大的牛油火把,火光跳跃不定,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以及皮肉烧焦的糊味,令人作呕。

廷尉府特使蒙毅,这位素以刚正冷峻着称的九卿重臣,身着玄色官袍,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刀,在跳跃的火光下更显威严。他面前的长案上,堆放着从明德儒馆夹壁中搜出的所有竹简,如同一座沉默的、却散发着巨大压迫感的小山。

阶下,公孙忌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卒死死按跪在地上。他身上的葛布深衣早已被鞭笞得破烂不堪,血迹斑斑,与尘土混在一起,凝结成暗紫色的硬块。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水和血水浸透的脸上,额头的伤口虽已凝固,但依旧狰狞。他双臂被反剪捆缚,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公孙忌,”蒙毅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私藏禁书,阳奉诏令,煽惑人心,罪证确凿。按大秦律,当处车裂之刑,夷三族。陛下念你年迈,特旨开恩,允你指认同谋,或可免你家人为奴之苦。说!除你之外,还有何人参与藏匿?可曾将禁书抄录散播?可曾私聚议论朝政、诽谤陛下?”

公孙忌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散乱黏连的发丝,看向蒙毅,又仿佛透过他,看向案上那堆竹简。他咧开干裂渗血的嘴唇,竟露出一丝极其惨淡、却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费力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

“同……同谋?呵……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的血沫,溅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如同点点红梅。“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人微言……大义……藏于壁……非为谋逆……只为……存亡继绝……使文明……不绝如缕……”

他挣扎着,试图挺直一点佝偻的脊背,目光死死盯住那堆竹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凄厉:“暴……暴君!焚书愚民……堵塞言路……钳制思想……此乃……自绝于天!自绝于民!纵有……万里长城……千乘战车……也……也挡不住……人心向背!你……你们……今日焚尽天下之书……他日……必……必遭天下人之火……焚……焚……!”

“放肆!”蒙毅身旁一名负责笔录的属吏惊怒交加,拍案而起。

蒙毅却只是微微抬了下手,制止了属吏。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更紧,眼神却依旧冰冷沉静,无波无澜。仿佛眼前这垂死老者的诅咒,不过是夏虫的悲鸣。

“冥顽不灵。”蒙毅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最终宣判的冷酷,“既如此,成全你忠义之名。来人!”

两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应声而入,如同两座铁塔。

“拖下去。严加看管,待行刑之日。”蒙毅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和公孙忌濒死抽搐的身体,最后落在案头的竹简堆上,“将这些……悖逆之言,一并登记造册,待咸阳来使,押运回京,于陛下驾前……付之一炬!”

“喏!”

刽子手粗暴地拖起奄奄一息的公孙忌。老人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符。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那堆象征着知识与传承的竹简上,充满了无尽的不甘、眷恋与绝望。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

蒙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竹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到竹简堆旁。火光下,那些古老的文字,那些承载着无数先贤智慧的墨迹,在他眼中,却如同最危险的毒蛊。他伸出手,指尖拂过最上面一卷散开的竹简,冰凉的触感传来。上面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时,厅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郎官快步走入,在蒙毅耳边低语了几句。蒙毅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凝重。

“陛下……已至邯郸?”蒙毅低声确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特使。陛下銮驾已入邯郸行宫。诏令,所有涉案人犯、证物,即刻押送行宫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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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行宫,虽远不及咸阳宫阙的恢弘壮丽,却也因帝王驻跸而戒备森严,灯火通明。宫室深处,一间临时辟出的巨大库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墙壁上密集的火把和巨大的青铜连枝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

搜缴来的竹简堆积如山,几乎占据了库房一半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木、尘土、墨迹以及新近沾染的淡淡血腥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

嬴政独自一人,矗立在这座“书山”之前。他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火光下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覆盖了大片地面。他身披玄色大氅,内里是象征帝王至尊的十二章纹常服,冕旒已除,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双手负于身后,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空间,只能听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以及嬴政那异常沉重、缓慢,仿佛压抑着滔天巨浪的呼吸声。

他眼前是书山,脑海中翻腾的却是幼年在邯郸的片段:赵人贵胄子弟在华丽馆舍中高声诵读《诗》、《书》,而他与母亲只能在冰冷的质子府陋室中艰难度日;那些饱读诗书的赵国官吏,看向他时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这些文字,这些典籍,曾经是横亘在他卑微出身与尊贵身份之间的一道天堑,是赵人用以嘲笑他“蛮夷”血脉的利器!如今,它们被搜缴出来,堆积于此,如同待宰的羔羊。可嬴政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挥之不去的警惕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离他最近的一堆散开的竹简。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些冰凉的竹片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捻起了一片。火光下,竹片上清晰的墨色小篆映入眼帘: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七个字,如同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间冲上顶门!什么民贵君轻?!一派胡言!若无他嬴政,若无他手中的权柄和律法,这纷乱的天下何来秩序?这万民何来安宁?那些六国余孽,那些腐儒,便是用这等妖言惑乱人心,动摇他铁腕打造的帝国根基!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

嬴政猛地挥手,将手中那片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片撞击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碎裂成几块!那“民贵君轻”几个刺眼的字,在火光下扭曲、破碎。

“荒谬!悖逆!”低沉压抑的怒吼从他齿缝间迸出,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嗡嗡的回响。他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过整座书山。这些文字,每一篇都潜藏着颠覆的火种!唯有彻底的毁灭,化为灰烬,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掌控的安心。

就在这时,库房沉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黑冰台都尉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入,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他快步走到嬴政身后数步之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嬴政耳中:

“陛下,秘查有获。在公孙忌居所暗格,除禁书外,另搜得绢图一幅。”他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卷细小的、色泽陈旧的帛书。

嬴政霍然转身,眼中的怒火被一丝冰冷的专注取代。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过那卷帛书,入手冰凉柔韧。他迅速展开,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去。

帛图不大,上面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道路。图的核心区域,清晰标注着一个地点——博浪沙!那是连接邯郸与东方郡县的重要驰道必经之处,地势险要,沙丘起伏,林木丛生。图上甚至用朱砂小字,在几处利于隐蔽伏击的地点旁做了简略标注!

“博浪沙……”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芒状!一股比方才看到“民贵君轻”更为凛冽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这不是简单的藏书抗命!这是赤裸裸的谋逆!是刺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竟包藏如此祸心!

他握着帛图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目光死死盯着那刺眼的“博浪沙”三字,以及旁边朱砂标注的伏击点。冰冷的杀意,如同库房外深沉的夜色,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此刻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思想的毒草,更是滋养刺客与叛乱的温床!

“传诏!”嬴政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瞬间冻结了库房内所有的空气,“邯郸涉案儒生,无论主从,凡成年男子……明日午时,于城南校场……坑杀!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其家眷,没入官奴,永世不得赦免!此令,明发邯郸,晓谕天下各郡县!”

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帛图,那薄薄的绢帛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至于这些……”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座沉默的、承载着无数先贤智慧的竹简之山,那目光里再无半分犹豫与复杂,只剩下纯粹的、对威胁的毁灭欲望,“就地……焚之!朕要亲眼看着……这些惑乱之源……化为飞灰!”

都尉心头剧震,深深俯首:“唯!臣即刻去办!”

沉重的库房大门再次合拢,将嬴政那孤绝而充满毁灭气息的身影隔绝在内。门外,邯郸城的夜,黑沉如墨,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