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漓一觉到天明,并未如丁氏担心的那样半夜疼醒,她醒后便将丁氏使去补眠。
本该静养的她,一早上硬是没静得下来,除了太子妃亲至,且是真来看望安慰她的,二皇子、三公主,赶趟似的借看望她为名,行嘲笑她之实的将她参观了个遍,连表弟李为都亲上了门,这些人偏偏都不在她趴累站起来遛遛的时候到,专捡着她趴着时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夏漓让二皇子留下,帮她接待汝阳王、安王、昌侯府等亲友对她的慰问。其他能进内室的人,她俱都是一副伤重不想多话的模样应对。
三公主嘴里说着嘲笑的话,诸如您趴着多累呀,起来说说话呀,夏漓都是淡淡瞥她一眼,并不开口,三公主就没了继续讽刺她的心情还是二公主会说话,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还说,大公主听说她伤了,急的不行,要不是还得坐月子养身体,这会儿恨不能亲自侍奉小姑姑什么的。
这夏漓知道,大公主一早就派人上门来慰问过她,她便对二公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不答话。
等到耳根子终于清静的时候,都到用午膳的时辰,夏漓艰难的用过膳食和汤药后,本想好好歇着,却被皇帝派人架着铺着厚厚床褥的马车,直通府中内殿将她擡上马车给弄回了康宁宫,说让她在内宫好好静养。
昨日长公主遇险,邓柯最后仍是逃脱,黎寻之全程参与,今日需得去完成后续事宜。等他到公主府的时候,得知与夏漓前后脚,他转身便要去追,想在她进宫前,见她一面。
却在府门处,被公主府长史叫住,道长公主留有信函,黎寻之伸手接过,封面上没有任何字,信封也未封口,像是写好后,未等封口,急着进宫,匆匆而就。
他抽出信纸展开,上面写着:
日朝月暮,飞禽栖树。
离离劲草,滔滔江湖。
不作世魂,但为林木。
旬年独游,数月归宁。
君既得意,等等何妨。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列小字,写着:漓之一字,父兄同赐,吾深爱之。然后便是个‘漓’字小印。
黎寻之摸了摸小印,这是他送她的印,他低垂的眼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不舍的再摸了摸。
得她亲手所书,他便也不再急着去见她,他与长史道谢后便离开,因他受伤,近日只得坐马车,他手中拿着信上车后,这才细细打量纸上的字。
纸上字体是他从前在大理寺,远远见她写过的模样,小楷由她写来更显平和简静、秾纤得中、骨肉匀称,不是平常女子所写字体的那种娟秀,而是俱有一种浓淡相宜的英挺美感。
她的一手小楷真漂亮!
黎寻之将信一字一字反复看过,最后折好装入信封,珍惜的放入怀中。他阖上眼,在心中浅笑,这是不满意她十年出游,归来就得嫁人,怨他太急切,怨他不同意她推迟婚期呢。
夏漓进宫后,皇帝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但她觉得她皇兄必得来教训她,她便安心的在趴在外间美人蹋上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时,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人敲了敲,夏漓慢慢腾腾的睁开眼睛侧着头看去,只见皇帝弯腰正瞅着她呢,她便在枕头上擦了擦口水。
皇帝见她这么没皮没脸的,都睡出了口水了,居然不害臊,还理所当然的当着他的面,邋遢的擦掉,嫌弃道:“你都多大了,还流口水,当着朕的面,姑娘家的体面呢?”
“您侧着头压着腮帮子试试,也照样得流口水。”夏漓不以为然,这是她亲长,体面什么的,不存在。
“你倒是有理的不行,摔成这样,疼不疼?”
“疼得不得了!”
皇帝半点不心疼,在高脚胡凳上坐下:“该!你该庆幸有伤在身,不然朕也得传廷杖将你打得下不了床!从前在外面上山下海,钻土匪窝,朕就提心吊胆;眼看着到智真大师说的及笄之年,能回京了,居然上战场还闹失踪,朕还得提心吊胆;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京,就要成亲了,在朕眼皮子下还敢撞剑尖!朕更得继续提心吊胆!
夏漓,你跟朕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朕放下心,过过安心日子,嗯?!”
要不是她身上有伤,皇帝恨不能直接一巴掌拍在她身上,越说越气不过,擡起手一巴掌拍上她后脑勺,对她怒目而视。
夏漓抱着枕头,不敢看她皇兄,作鹌鹑状:“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就是从来不改!”皇帝吐了口气,再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什么叫三岁就该死了?什么叫现在死了也没遗憾?还很划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朕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办?你就不担心活着的人伤心难受?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夏漓嗫嚅道:“我……,我那不是吓唬邓柯的话嘛,当不得真。要是邓柯觉得我怕死,那还不得狮子大开口,不知道得提什么要求。”
“你少来,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么些年上窜下跳的折腾,奔得不过个‘死’字,朕费尽心思让你活,你却总陷在幼时的记忆中出不来。
那时候你还小,对死亡存畏,所以过不了心理的坎;如今你是大姑娘了,反倒是不畏死,却仍是过不了心里的坎。
阿漓,做人得向前看,你有父兄,还有恪承恪礼、予晴予盈这些血亲,这么些人,不值得你活着吗?你回京这些时日,他们待你可有半点不好?即便将来朕不在了,他们也必会好好照顾你,活着有什么不好?”
“……,说我就说我,您作什么又拿你将来不在这些话来刺我?”
“朕不过说说你就受不了,那你的所作所为呢,你让朕怎么办?……朕比你年长三十岁,必得比你早走,不然朕为什么急着让你成亲?就是让你将来有丈夫儿女作牵绊,不至于过于难受,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让朕为你做的所有打算全部落空?”
夏漓心里难受,她接受不了他皇兄口口声声要比她早走,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心中一叹,道:“朝阳,你还有两个月才到十七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朕只愿你能无病无灾到老,将来夫妻和美,儿女双全,才不妄这么多年来朕为你操的这么多心。
至于朝堂政事,朕给你护国爵位,并不是真就要让你为了朝政去舍生忘死。这爵位是一柄双刃剑,没有这把剑,和有剑而不用,这其中的不同,你明白,做的也不错,不需要额外再去拼死。……你懂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夏漓侧头看着她皇兄:“皇兄,我没有故意找死”,看着皇帝明显不信的样子,她再补充:“当然,以后也不会故意去找死。所以,你也别老来死啊的死的来刺激我,你得答应我听太医的话,多锻炼多活动,你得长命百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万一我没达成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守着太子,守着所有人,在有生之年,活得好好的。”
夏漓在心中呐喊:她哪里有故意找死,她那是迫不得已!
皇帝叹口气:“太子是个好的,温和也有决断。朕做这些,其实和你一样,都是因为走不出先帝末年那场宫变,当时的整个朝廷乌烟瘴气……,不过都是以防万一。可是,朕也没耽误过日子,忘不掉便忘不掉吧,但咱们怎么也要做到不深陷在过去,好好生活,你说是吧。”
夏漓点点头。
皇帝拍拍她的头,道:“好生在宫里歇着,伤没好不准出康宁宫,更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夏漓再点点头。
“行了,休息吧。”
刚刚为了教训夏漓,皇帝将人都谴了出去,这会儿便喊人进来照顾她,他自己则带着何玉出了康宁宫。
皇帝在心中轻叹,他与他妹子,这辈子是摆脱不了过去的影响了,他们都一样,对这世间总觉得不安全,不把主动权握在手中,总是悬着心。
所以,在阿漓与边军有交情时,他便为她赐了护国爵位,更是让她成了京郊大营主将的儿媳,便是为了朝廷,为了儿女做的一层保障,他相信,他的妹子阿漓有那个能力,在遇险时力挽狂澜,正如她在边军以一已之力,改变整个战场形势。
他们兄妹的信任在苦难中铸就,他信任她,正如她信任他。
几日后,夏漓已经可以起身坐着,只是不能久坐,也不能蹦跳。
何有才例行去承明宫汇报她的身体情况,回来后,神神秘秘的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一张清秀的小脸笑成菊花:“殿下,您瞧奴给你带什么东西了?”
夏漓接过来打开一看:“你遇到黎世子了?”
纸上写着:‘殿下:见字如晤,数日不见,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然后空了一列,再写道:‘愿为林中木,枝枝结连理。’
落尾是个‘彦’字印。
夏流捏着信纸,腹诽:‘肉麻死了,她写‘但为林木’,他就要‘结连理’,怎么这脸皮越来越厚,这莫不是迟早要超过她吧?
何有才伸着脖子,想看看写的什么,口中道:“嗯呐,世子求陛下让他来看您,被陛下给拒了,恰好碰到奴,便写了这条子。”
夏漓瞪何有才一眼,把他瞪的缩了脖子,才道:“幸得没让他来,这里怎么说也是内宫,哪能容外男一趟一趟的来?”
何有才‘嘿嘿’笑:“……,世子还在内宫墙外等着您回信呢。”
“你没告诉他,我被陛下关禁闭,伤没好不能出去?”夏漓边问边去书案上,持笔想回信的内容。
“说了,世子说他知道。”
夏漓点点头,在纸上挥笔,一蹴而就。然后盖上小印,再把纸折好,递给何有才,让他送出去,不忘叮嘱他:“你亲自去一趟,记着,除了你和黎世子,其他人不能碰。”
要是给其他人看见,私相授受,她的脸不够丢的。
何有才点点头,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
黎寻之确实从太子处知道她给关了禁闭,但他对她的伤情始终不放心,便趁着今日陛见,呈禀户部事务后,在告退时,以担心长公主伤情为由,求陛下赐见。却被陛下以‘朝阳的伤适宜静养,不方便见客’为由拒绝。
幸得遇见来回长公主身体情况的何有才,便让他给带几句话。
他自己在内宫外墙处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何有才兴冲冲递来的信,以装有金银的荷包谢长公主身边这位大太监,却被他笑呵呵的推辞了。
他打开信一看,不觉失笑,他收起信,步履轻松的出宫,只因信上写着:‘兄虽禁我,伤药太医却是一刻未停,痊愈在望。
不过,黎大世子,我今日方才信了,你也是酸腐文人中的一员。’
末尾还是那枚‘漓’字小印。
上次收到的黎寻之信的时候也在宫中,夏漓便将信放在宫中的书房中,她去翻出来,加上手上这封,她计划把他给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等出宫的时候带出去,和那古玉、折扇什么的都锁一个箱子里去。
手中的两封信,夏漓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将信展开,放在一起观看,这人的字体自成一格,有行楷的影子,但又不是行楷,字似乎比她写的好看,夏漓来回打量,心中渐生臊意,她又将信都折好,快速放入盒子中。
唉…,夏漓在心中哀叹:长得好的人,连字也好看。她都快被美色给惑住,这可怎么是好?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夏漓的伤终于养好,行止无碍,但是尽量别磕着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保养。
伤好后自然是要去承明宫请安报备,早膳后,她带着何有才等人,行走在去承明宫的路上,刚跨过一处门栏,便听到前方传来:“哟,这不是摔成八块的某人嘛,啧啧,这么快就粘合成人型了?”
旁若无人,大声嚷嚷的不是二皇子,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