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东宫偏殿的檀香,已燃了几载。从雁门关的雪落到江南的桃开,紫铜香兽炉里的沉水香,总在子夜时分浸透锦枕,将萧燊的梦魂,牵回那间飘着松烟墨香的书斋。
烛火如豆,映着案上半盏残羹。莲子羹的甜香混着檀香,是谢渊留在这世间最清晰的印记。萧燊枕着这缕香入梦,总见青衫身影伏案挥毫,紫毫笔落在《民本策》上,字字如叩:“民之瘼,国之痛也。”
书斋窗棂仍刻着少年涂鸦,谢渊转身时,银簪映着烛火:“殿下记着,漕渠的水要亲手试温,麦陇的穗要亲口尝熟。”话音未落,场景已换作泛着浊浪的漕渠,谢渊挽着裤脚堵决口,泥水漫过膝头;又或是河南麦陇,他蹲在田埂教农户辨麦种,指腹沾着新麦的粉。
“谢师!”萧燊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把桃花雪。梦中的旧语如钟,撞碎睡意——偏殿烛火未熄,灵位“谢渊”二字在烟中浮沉,供案上的民生杂记,竟被夜风吹开,露出谢渊批注的“漕渠淤塞点”。
漕渠水映着当年忧影,麦陇风传着此刻疾言。萧燊抚过杂记上百姓的签名,指尖发烫。他忽然懂了,那夜夜入怀的不是幻梦,是谢渊以忠魂为烛,照他不忘初心。
窗外天已破晓,第一缕光落在“民为本”的匾额上。萧燊起身整冠,将杂记揣入怀中,檀香随他的脚步漫出偏殿——这一次,他要带着谢渊的墨痕,去漕渠踏浪,去麦陇听声,以山河为卷,以民心为笔,写就不负忠魂的治世篇章。
华楼赋
夜深沉兮幻入绮华之楼,霞影霓光兮盈目而收。
凤柱龙梁,撑浩渺之天宇。
雕栏绣户,映星汉之横流。
仙娥舞袖,飘花雨之缤纷。
羽客横琴,引凤俦而和鸣。
方沉醉于此间之妙景,忽闻晓钟,惊破南柯之梦。
唯见枕畔,月如银钩独悬。
又觉银潢泻其彩练,辉映琼楼之嵯峨。
飞甍挂斗,似欲触星芒而浮。
酩酊之际,招黄鹤而倾霞斝。
谑浪笑傲,拍青穹而唤月舟,欲泛星河之流。
玉管轻吹,融三岛之积雪。
锦帷深护,凝万秋之幽馥。
梦觉时分,枕畔云涛千叠,尚拥清辉,纵醉眸以赏玩,
犹恋此梦幻之境,心驰而神往焉。
文华殿的烛火燃到第四根时,烛花“啪”地爆开,溅出一点火星。萧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沾着些许松烟墨的残痕——方才批览河南布政使柳恒的奏报,见“新麦亩产增三成”的朱批旁,自己竟无意识画了个圆润的莲子,笔尖晕开的墨团,像极了谢渊生前最爱的那碗蜜渍莲子心。内侍轻步进来添茶,青瓷杯底触到紫檀案面的声响极轻,却惊得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偏殿的方向。夜色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飘来,清冽如谢渊的衣袂风,仿佛在轻声唤他。
“摆驾东宫偏殿。” 萧燊起身时,明黄太子袍的下摆扫过满地奏折,户部的盐课账册边角被他翻得起了毛,工部的河工图上,谢渊当年批注的“此处需设减水闸”的小字仍清晰可辨。夜色浸漫的宫道格外静,只有宫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暖影,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忽然想起少年时谢渊陪他夜读,也是这样提着一盏竹骨灯走在前面,灯影里转身叮嘱:“殿下慢些,砖缝里有青苔,仔细崴脚。” 那声音温厚,此刻竟似还萦绕在宫墙间。
偏殿内,紫铜香兽炉里的檀香正浓,烟气拧成细缕,缠绕着灵前的白幡。供案上的蜜渍莲子还温着,青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是厨下老周按谢渊的法子蒸的,去芯后用西山桂花蜜浸足三个时辰,连火候都掐得丝毫不差。萧燊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抚过灵位旁的《民本策》,宣纸已有些泛黄,“民为邦本”四字是谢渊用陈年松烟墨所书,笔锋苍劲,墨色经年不褪,指尖划过纸面,能触到墨迹凝结的微凸质感。连日处理西北边防与漕运琐事的疲惫如潮水涌来,他靠在供案侧板上,眼皮愈发沉重,竟不知不觉合了眼。
迷迷糊糊间,鼻尖先捕捉到熟悉的气息——是谢渊拟折时必用的老松烟墨香,混着淡淡的苦艾味,那是他为防西北风寒,常泡的药茶味道。一只温厚的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声音熟得让人心尖发颤:“殿下,地上凉,靠久了要受风寒。” 萧燊猛地睁眼,殿内只剩檀香绕梁,灵位上“故太保谢渊之位”的鎏金大字在烛火中泛着柔光,供案上的蜜渍莲子,不知何时少了一颗,青瓷碗底留着浅浅的齿痕,像有人刚用玉簪挑着吃过。
内侍小禄子进来时,见太子歪在蒲团上盹着了,呼吸轻浅却眉峰微蹙,像是在梦中也有难解的愁绪。他不敢惊动,从暖阁取来素色绒线披风,踮着脚轻轻盖在萧燊身上,又往香兽炉中添了块沉水香——这是谢渊生前最爱的香品,说是能宁神。烛火被穿堂风拂得微晃,将萧燊的影子与灵位的投影叠在素墙之上,宽肩窄腰的轮廓,竟与当年谢渊陪他在书斋批折时的并影毫无二致。
萧燊是被莲子的甜香勾入梦境的。起初是蒙蒙白雾,如江南梅雨季的晨雾般湿润,雾中混着江南菱角的清甘与西北松涛的苍劲——那是谢渊半生的足迹,江南治水三年,西北守边五载,连气息都揉着两地的风物。他往前走了数步,雾倏然散去,眼前竟是东宫书斋,窗棂上还刻着他少年时画的歪扭莲花,花瓣缺了一角,谢渊当年见了,曾笑着用指腹摩挲那刻痕:“殿下的画,比江南新绽的莲还要娇憨,只是这花瓣,该再圆些才好。”
书斋烛火正旺,烛台是当年萧燊亲手雕的莲蓬样式,莲子处凿了小孔,火光从孔中透出,像缀着一串小灯笼。谢渊坐于案前挥毫,青衫素簪,发间别着那支萧燊送他的银簪——那年他守边有功,萧燊以太子之尊,亲手为他簪上,说“谢师之风,如银般清辉”。闻得脚步声,谢渊抬眸看来,眉眼温润如旧,眼底却藏着一丝萧燊读不懂的沉郁,似江南漕渠汛期的水色,深不见底。“殿下怎么来了?” 他搁下紫毫笔,推过一盏温热的莲子羹,白瓷碗沿沾着一粒桂花,“刚蒸好的,你从前总馋这口桂花蜜味,每次都要抢在朕前头尝。”
萧燊在他对面坐下,莲子羹的甜香顺着鼻腔钻进去,暖融融的,和偏殿供案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喉头动了动,想说的话堆在舌尖:“谢师,西北军饷已尽数拨付,再无克扣”“江南漕渠通了,粮船十日便能到京”“义学又增了二十所,寒门子弟入学不需束修”,可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谢师,本宫想你了。” 谢渊没接话,只是将案上的奏折轻轻推给他,封皮上“河南民生察报”五个字,是柳恒那笔略显拘谨的小楷。
“殿下看看这个。” 谢渊的声音轻了些,指尖点在奏折“亩产增三成”的字句旁,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是他一贯的模样,“柳恒只报了丰年,却没写,陈州有农户为凑夏税,卖了半亩新麦;许州的小吏,还在正税之外加了‘渠工费’,说是补修漕渠的开销。” 萧燊的手指顿在奏折上,宣纸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突然想起前日户科给事中钱溥的密奏,折子里附着农户的血手印,说“再逼税,便只能卖儿鬻女”,他当时忙着与兵部议西北防务,竟将那密奏压在了案底,忘了批复。
书斋外忽传孩童啼哭,声线细弱,带着饿极了的沙哑。萧燊猛地探头去看,雾又涌了上来,像泼翻的牛乳,隐约见几个衣履褴褛的孩子蜷缩在墙角,争抢半块发硬的麦饼,最小的那个被推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谢渊走到他身侧,指尖轻拍他肩,那凉意似雁门关腊月的雪,瞬间浸透衣料:“殿下,你在东宫看的是奏报上的数字,是户部账册上的盈余,可百姓过的是锅里碗里的实在日子——麦饼够不够吃,衣裳能不能过冬,孩子能不能进学堂,这些才是根本。”
雾又翻涌,如潮水般漫过书斋,再睁眼时,已化作江南漕渠岸。正是盛夏,日光毒辣,漕水泛着粼粼波光,岸边堆着青灰色的条石,谢渊身着粗布短打,裤脚挽至膝头,露出的小腿沾着泥点,正与工匠们一同搬石筑堤。他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条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后背的短打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脊背线条。萧燊奔过去想拉他,手却径直穿过他的臂膀——原来这是当年漕渠大修时的旧忆。
“谢太保,歇歇吧!” 老工匠王阿公递过一碗凉茶水,粗瓷碗沿豁了个口,“您都搬了三天了,日头这么毒,身子哪扛得住?” 谢渊接过水,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抹了把额角的汗,露出爽朗的笑:“早一天修通这段堤,百姓的粮船就能早一天到京城,少受些水匪盘剥,这点累算什么。” 他转头看见站在柳树下的萧燊,眼睛瞬间亮了亮,像见了亲人的孩童,抬手招手道:“殿下怎么来了?快到树荫下待着,这日头能晒脱皮,仔细伤了身子。”
萧燊顺着树荫走过去,才发现谢渊的草鞋磨破了,露出的脚后跟被石头硌得渗着血珠,染红了脚下的泥地。“谢师,你何苦这样?” 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少年时的执拗,“这些粗活让工匠们做就是了,你是朝廷太保,犯不着亲力亲为。” 谢渊蹲下身,用清凉的漕渠水清洗伤口,水溅起沾湿了他的袖口,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殿下,我是太保,更是百姓的官。这些工匠家里都有老有小,张老三的娃等着钱治病,李二郎的媳妇快生了,我多搬一块石头,他们就能早一刻歇工回家,这比坐在衙门里批文书实在。”
场景又晃了晃,如水中月影般破碎又重聚,回到了东宫书斋。烛火依旧旺着,谢渊正教他看民生账册,泛黄的账页上记着漕运劳工的俸禄明细,他用紫毫笔点在“月钱三百文”一栏:“殿下看这里,每个劳工的月钱要足,还要管一日两餐,他们干的是扛粮袋、拉纤绳的力气活,一顿饭少了杂粮饼都顶不住,不能亏了他们的血汗。” 少年时的萧燊却不耐烦地推开账册,鎏金的账册封皮撞在烛台上,溅起一点火星:“谢师,这些琐事交给户部就是了,本宫要学的是安邦定国的方略,不是这些柴米油盐的算计。” 谢渊当时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把账册又轻轻推回来,眼底藏着一丝无奈。
“殿下当年嫌这些是琐事,如今还记得吗?” 谢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萧燊猛然回头,书斋里的烛火“噼啪”爆开,谢渊坐在案前,手里捧着那本民生账册,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他的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未凉的期盼,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萧燊喉头发紧,想说“本宫记得”,想说“当年是本宫错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渊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涌来的雾气里,连带着他手里的账册,都化作了轻烟。
雾越来越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伸手不见五指。萧燊急得往前走,靴底踩在不知是何材质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生怕把谢渊弄丢了,张嘴想喊“谢师”,声音却被雾气吞了进去。忽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带着压抑的沙哑——是谢渊当年在西北守边时落下的旧疾,那年雁门关大雪封山,他带病巡营,冻得咳了整整一个月,落下了根。萧燊循着声音跑去,雾气竟在他面前分开一条窄路,尽头处,谢渊站在雁门关的烽火台下,身披玄色铠甲,肩上落着厚厚的雪,铠甲的甲片上结着一层白霜。
“谢师!” 萧燊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次终于触到了温热的布料,铠甲下的臂膀结实有力,是他记忆中的触感。谢渊转过头,铠甲上的雪落在萧燊的手背上,凉丝丝的,瞬间融化成水。“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依旧温和,抬手想拂去萧燊发间的雪,手到半空又顿住,“这里风大,雪又密,殿下快回营,仔细冻着。” 萧燊却不肯放,手指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谢渊的肉里:“谢师,你跟本宫回去,宫里的莲子羹还温着,老周天天都蒸,就等你回来尝。”
谢渊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积着雪,却暖得像春日阳光,他抬手轻轻拂去萧燊肩上的雪,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殿下,我早就回不去了。” 他转头指着烽火台后的村落,那里的茅草屋顶都盖着雪,却有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升起,隐约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你看,那里的百姓都盖了新房,墙砌得比从前厚,冬天再也冻不着了;义学也开了,孩子们穿着新棉袄,正跟着先生念书,这就够了。” 萧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雪地里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风筝是莲子形状的,上面画着歪扭的莲花,和他少年时画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