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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5章 人生海海,输赢兴废勿须愁(1 / 2)

卷首语

御书房海棠开得盛,落英沾在谢渊的《民本策》上,粉白与墨色相衬,倒似忠魂凝香。萧桓披素色常服坐于案前,指腹抚过“民为邦本”四字拓片,那是谢渊临刑前手书的绝笔,字迹力透纸背,末尾一点墨渍,是当年溅落的血痕晕开的。

“父皇,江南漕渠捷报。”萧燊执奏疏入内,见御案上摆着新拓的谢渊墨迹,边角已被父皇摩挲得起毛,“江澈奏称,渠通水畅,今年夏粮可早运京十日,沿途州县百姓,都在闸口立了谢公牌位。”

萧桓抬眸,浊眼映着灯辉,竟有泪光:“朕当年撕了他的谏疏,骂他‘民重君轻’,如今才知,他守的不是民,是朕的江山。”他取过案上青铜镇纸,那是谢渊守雁门时所得的匈奴遗物,上刻“保境”二字,“他在雁门卧雪三载,甲胄结霜如冰,递来的奏报却全是‘军粮足、民心安’,从不说自己断了三根手指。”

萧燊将奏疏铺展,指给萧桓看:“您看这句,‘渠畔种棠梨,皆依谢公遗法,来春可成荫’。谢太保当年说‘棠荫护民,如臣护君’,如今江南百姓摘梨时,都念着他的好。”

萧桓忽然剧烈咳嗽,内侍忙递上帕子,却见帕上沾了血丝。他摆手示意无事,枯手按住《民本策》:“朕昨夜又梦到他,还是当年丹墀谏言的模样,袍角沾霜,额角流血,仍叩首说‘陛下莫忘百姓’。”他拭去眼角浊泪,“朕已下旨,将‘民为邦本’四字刻在太和殿丹陛石上,凡登殿者,都要踩着这四个字过——朕要让后世君王都记着,谁才是江山的根。”

萧燊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棠花瓣,轻放在拓片旁:“儿臣已命国子监,将谢公遗策抄录百本,颁给新科进士。

夜渐深,宫灯将二人身影投在墙垣,与谢渊的画像重叠。窗外月升东天,清辉漫过御案,照得“民为邦本”四字愈发清晰。萧桓望着案上遗策、拓片与棠花,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谢渊,你看这江山,月照万里,棠荫遍地——你的忠骨虽埋尘,可这山河,已被你护得稳稳的。”

风过海棠,落英簌簌,似孤臣应答。御书房的灯,亮至天明,映着丹陛石上初刻的字迹,也映着这江山万里的春声——那是忠魂护佑的安稳,是民本凝就的新生。

口占一绝

潮生潮灭海天悠,浮名宠辱俱当休。

举觞对风轻莞尔,山河入盏醉新秋。

人生海海,输赢兴废勿须愁。

观古察今青简在,赤心一片鉴春秋。

御书房铜壶漏下三鼓。银丝炭火势渐颓,残灯映得萧桓形销骨立的身影投在墙间,与案后谢渊的绢本画像重叠,恍若君臣隔世对坐。他面前铺着澄心堂素纸,徽墨研得浓亮如漆,一支紫毫笔颤悬指间,笔尖却迟迟未敢触纸——纸上已用淡墨勾出“民为邦本”四字轮廓,笔意遒劲,正是谢渊生前的风骨。

“陛下,徽墨渐凉,臣再为您研一丸?”内侍轻足趋前,捧着新研的墨锭,却被萧桓挥手厉声斥退。他枯指紧攥笔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霜,目光死死凝在案头谢渊的真迹拓片上——那字铁画银钩,“民”字落笔沉如坠石,“邦”字竖笔锐若寒剑,原是谢渊手书的谏疏笔迹,当年却被他怒不可遏地掷于丹陛,骂其“迂腐惑主”。

笔锋终于触纸,萧桓刻意摹仿谢渊的藏锋之势,却在“民”字的撇画处滞涩如堵。他忽然忆起深冬,谢渊冒雪入谏,锦袍凝霜如铁,将写着“民为邦本”的谏疏拍在御案上:“陛下若耗国库修离宫,江南饥民便要冻毙!”彼时他龙颜大怒,撕毁奏疏掷其面,谢渊却伏地叩首,额角血浸朝服仍直言“臣死谏不避斧钺”。

“糊涂!朕当年何其糊涂!”萧桓喉间滚出低吼,笔锋力道失控,浓墨在纸上晕开,污了“邦”字竖笔。他扬手掷笔,紫毫直撞谢渊的《民本策》,墨汁飞溅在“谢渊谨书”四字上,如鲜血漫碑。内侍伏在砖上不敢动——这已是本月第三次,陛下临摹此字时动怒,一次比一次烈。

萧桓撑案起身,踉跄扑到画像前,枯手抚过谢渊眉眼:“你掌兵符,朕疑你窥位;你三番谏言,朕厌你梗直。可你一死,金銮殿再无一人敢说‘百姓饥寒’!”他剧烈咳嗽,指缝渗血溅在画像衣袂上,“如今漕渠通、烽烟静,全依你遗策——朕才懂,‘民为邦本’是江山的根!”

萧燊奉参汤入内,刚跨进门槛便皱了眉——银丝炭火势已弱,父亲肩头的貂裘滑到肘弯。他先不提参汤,快步上前为萧桓拢好裘衣,又取过银箸拨旺炭火,火星溅起时,才捧着参汤递到父亲手边:“父皇,参汤熬得稠了些,您胃寒,暖着喝刚好。”他俯身拾起紫毫笔,指腹擦去笔杆上的墨渍,“这支笔杆凉了,儿臣去用温水烫烫再给您。”萧桓接过参汤却置案角,目光胶着污损的素纸:“不必烫了,拓印百份‘民为邦本’,盖玉玺发往各州府——你亲自盯着刻版,别漏了朕的朱批。”萧燊刚应下,就见父亲枯手伸来,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当年朕若听你谢太保的,何至于今日费这番力。”

三日后,“民为邦本”拓片抵江南时,苏州知府李董正巡查漕渠。渠水奔腾,粮船穿梭,百姓在堤上插满谢字旌旗。见拓片上萧桓的朱批“谢渊忠骨,朕愧不及”,李董跪地捧纸落泪——当年他是谢渊举荐的寒门吏,因魏党构陷被贬,如今正是依谢渊治水旧策疏浚漕渠。

李董将拓片悬于府衙正堂,每日升堂前先诵读谢渊《民本策》节选。有盐商勾结县丞抬价,他按拓片旁附的“惩贪律”,当即锁拿人犯,追缴赃银赈济灾民。百姓送来了“谢策重生”的匾额,李董望着匾额轻叹:“太保,您当年的愿,如今总算成了。”

消息传回御书房,萧桓正听萧燊奏报西北军情。蒙傲将军按《守边录》“军户屯田”之法,让边军垦荒种粮,秋粮收成翻番,鞑靼探子见边军粮足马壮,竟不敢近边塞半步。萧桓取过谢渊的画像,用锦帕细细擦拭:“你看,你的兵策护了边,你的民策安了内,大吴离不得你。”

萧燊将各州府的奏报在御案上码齐,最上面放着周霖的自省书,特意折出“自请减俸”那页。他扶着萧桓的手腕,让父亲的手指落在奏疏上:“周尚书说,当年他若像谢太保般死谏,您或许就改了主意。儿臣准他牵头盐税改革,还把谢太保‘官督民销’的手札给了他——您看这批注,是谢太保当年算的盐价细账,比户部的册子清楚多了。”萧桓指尖划过泛黄的手札,忽然咳了两声,萧燊忙取过帕子递上,又为他顺气。“你做得对。”萧桓喘匀气道,“明日召周霖来,朕要亲自告诉他,当年不是他的错,是朕的眼被蒙了。”他望着萧燊,“你比朕细心,连手札都记得给人送去——这江山交你,朕放心。”

入夏后江南多雨,漕渠水位暴涨。江澈捧着谢渊当年的治水图纸入御书房时,萧桓正与萧燊对着《民本策》“水利篇”讨论。图纸边缘泛黄,却用朱砂清晰标注着“分洪口”“滞洪区”,江澈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按此图在下游设三座分洪闸,可保漕渠无虞。”

萧桓接过图纸,指腹抚过“苏州段”的朱砂批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谢渊康定六年绘的,那年你才八岁,跟着朕在御花园玩雪,他捧着这图跪在殿外,冻得嘴唇发紫。”萧桓忽然哽咽,“朕那时只算国库的账,骂他‘劳民伤财’,把图纸扔在他脸上。他却私藏副本,托人交给江澈之父——他比朕上心啊。”萧燊见父亲眼角滚下泪来,忙取过暖帕为他擦去,又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父亲肩上:“父皇,当年您是被魏党迷了耳目。如今儿臣按这图纸修闸,就是替您、替谢太保了了心愿。”萧桓攥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萧燊的手背,“朕的心愿,是你往后别再犯朕的错。”

萧燊当即以监国身份下旨,令江澈征调民夫筑闸,粮款从盐税增收中列支。周霖尚书亲自押送粮草赴江南,见江澈与民夫同吃同住,脚掌磨出血泡仍指挥施工,感慨道:“谢太保当年也是这般,为修堤三日不卸甲。如今太子推行他的策,真是续了他的魂。”

七月汛期,暴雨连下十日,漕渠上游山洪暴发。江澈按图纸开闸分洪,三座水闸依次泄洪,下游州县竟无一处被淹。百姓们扛着锄头赶到闸边,自发加固堤坝,口中喊着“谢太保保佑”。江澈站在闸上,将拓片绑在旗杆上,雨水冲刷下,“民为邦本”四字愈发清晰。

捷报传入宫时,萧桓正临摹“民为邦本”,萧燊悄悄站在身后,见父亲笔下的“民”字终于没了滞涩,竟有几分谢渊的神韵。他轻咳一声,将捷报递上:“江澈奏报,三座水闸全顶住了山洪,苏州百姓在闸边立了谢太保的长生牌。”萧桓停笔,让萧燊坐在对面,把笔塞到他手里:“你写写看。”萧燊提笔落纸,刚写半个“邦”字,就被父亲的手按住:“竖笔要直,像谢太保的脊梁;收锋要稳,像你护着百姓的心。”他手把手带着萧燊写完,指着字笑道,“比朕当年强多了。”又将字交给萧燊,“送去江南刻在水闸上,再追封谢渊为‘忠肃公’——你亲去苏州颁旨,就说这是朕和你的意思。”萧燊接过字,见纸末添的小字“朕欠他的,用江山来还”旁,又多了父亲补的“亦盼吾儿承之”。

秋闱过后,虞谦都御史的密折送到御书房——河南学政张启贪墨科举银两,收受贿赂替换考生名次,其中有位寒门学子的考卷,竟与当年谢渊举荐李董的文风如出一辙。萧桓将密折拍在案上,指着谢渊的画像:“连科举都敢舞弊,是忘了‘民为邦本’的拓片了吗?”

萧燊已令刑部封锁河南学政衙门,他将学子的考卷呈给萧桓:“这学子叫沈砚,论策写‘百姓无恒产则无恒心’,全是谢太保的思路。张启收了世家的钱,把他的考卷压下,换成了世家子弟的劣卷。儿臣已将沈砚召入京城,亲自考较,确有真才实学。”

“按《大吴律》斩立决!”萧桓声音冰冷,“当年谢渊就是因为查科举舞弊,才与魏党结仇。朕那时护着魏党亲信,寒了他的心。如今张启敢重蹈覆辙,便是没把‘民为邦本’放在眼里!”他取过谢渊的《治吏策》,翻到“严惩贪腐”篇,“把这篇抄给百官,让他们看看谢渊的刀!”

行刑那日,萧燊亲去监斩。张启临刑前哭求饶命,说自己是皇亲远支。萧燊拿出拓片,指着“民”字:“谢太保当年为护寒门学子,敢与魏党死磕;父皇如今为守律法,连自家族亲都斩过。你贪的不是银子,是百姓的希望,该斩!”围观百姓齐声叫好。

萧燊回宫时,远远就听见御书房的读书声——是父亲在教沈砚读《民本策》。他轻推门,见萧桓正拿着银匙,给沈砚面前的茶碗添蜜:“寒门学子读书不易,别总喝苦茶。”沈砚慌忙起身行礼,萧桓却摆手让他坐,转头对萧燊道:“你来得正好,沈砚对‘减赋纾民’的见解,比当年谢太保初提时还细。”他拉过萧燊,让他坐在沈砚身旁,“授他翰林院编修,跟着周霖学盐税改革——你亲自带他几日,把谢太保的手札给他讲讲。”萧燊刚应下,就被父亲拽着袖口,低声道:“当年朕要是也这般待谢渊,他或许就不会……”萧燊拍了拍父亲的手背:“父皇,如今待沈砚,也是在补当年的遗憾。”

冬雪初降时,西北急报入京:鞑靼可汗趁蒙傲病重,亲率五万骑兵袭扰雁门关,烽火台已燃最高级别的狼烟,守将赵烈恳请援兵。萧燊捧着急报入御书房,见萧桓正对着谢渊的《守边录》出神,案上摆着雁门关布防图,红笔圈着“伏兵谷”三字。

“父皇,蒙将军病重,儿臣请挂帅出征!”萧燊单膝跪地,甲胄碰撞金砖发出脆响,手中紧攥谢渊的调兵符。萧桓连忙扶起他,指腹抚过他脸颊——这张脸,既有自己的轮廓,又有几分谢渊的刚劲。“你八岁时,谢渊教你骑射,说你有‘守土之相’,如今果然没说错。”他取过布防图,让萧燊凑到灯前,用朱笔圈出“伏兵谷”:“谢渊当年以五千兵破三万敌,靠的不是勇,是算——你看这谷口的窄处,正好能挡骑兵;谷后的缓坡,能藏伏兵。”他忽然握住萧燊的手,将调兵符按在他掌心,“这符朕存了十年,今日给你,不是让你学谢渊的‘刚’,是学他的‘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