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大吴中叶,秋霜遍覆皇城宫瓦,英宗萧桓沉疴缠绵,久未痊愈,连常朝之仪亦数度中辍。是日凌晨,太子萧燊于晨霜之中承继君命,总摄朝政,肩负起维系社稷安稳之重任。论及治世根基,必及蒙冤早逝之贤臣——前太保兼兵部尚书、御史大夫谢渊。
这位曾总揽全国军政、节制九边防务,兼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正一品重臣,以“宁负君恩,不负民心”为立身之铭,生前平定西南之乱、整饬官场积弊,虽遭魏党构陷含冤而卒,其遗着《民本策》与“信贤纳谏”之治策,仍如暗夜明灯,指引治世方向。
从御书房彻夜不熄之烛火,至太和殿震彻云霄之朝钟,储君萧燊循礼制承命,文武贤臣各秉职守奏陈政务,一段以贤为基、以礼治国的治世序章,正随阶前晨露缓缓铺展。
岁华吟
前夜繁英绽碧柯,今朝素蕊委庭阿。
荣枯代谢本常道,岂独霜风促此么。
少壮当追逸兴乐,暮年对景意如何。
倾囊沽醴枝边酌,酣醉拂英卧草窠。
风送英飘偎翠藓,绛敷绿绮韵弥和。
韶华苦短蜂虚扰,尘世如流人渐皤。
目极岁阑生别绪,堪怜乌鬓换霜蓑。
休教英逐沧波去,残英恐付逝川波。
四更三鼓,皇城仍浸于浓墨般夜色之中,唯御书房烛火如孤星明灭,执着不熄。萧燊身着玄色暗纹常服,束发之碧玉簪上犹沾阶前轻霜——此乃储君处理庶务之规制服饰,素净雅致间,难掩眉宇间的英武之气。他端坐案前,右手执紫毫,左手轻按章奏,朱批已阅尽大半“留中待议”之文,唯笔尖悬于“河南士子因贫弃考”一折之上,迟迟未落下。案头另一侧,一册泛黄卷边的《民本策》静静摊开,“信贤纳谏”四字经朱笔反复圈点,墨迹深透纸背,正是正一品太保谢渊之遗墨,页边小字批注“士者国之基,不可因贫失贤”,萧燊指尖抚过墨迹,纹路清晰可辨,先贤遗志如在目前。
“殿下,”内侍总管刘金躬身入内,足履沾霜,步履轻缓,声量压至极低,“养心殿急报,陛下后半夜咳疾加剧,太医刚进汤药,言今日早朝……恐难亲御。”依大吴礼制,帝王若无法临朝,需提前传谕告知,刘金刘金刘金刘金刘金此般急报,已是打破常例的特殊情形。
萧燊闻“恐难亲御”四字,蓦地起身,案头铜镇纸被撞得发出清越声响,一滴浓墨恰好溅于《民本策》“贤”字之上,他却浑然未觉。快步穿行于御书房与养心殿相连的回廊,深秋寒风掀动常服衣袂,霜气扑面方惊觉,仓促间竟未束玉带——此乃太子朝服之必备配饰,亦为储君威仪之象征。养心殿内药气弥漫,与陈年檀香交织,萧桓半卧于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之上,枯瘦之手紧攥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萧燊入内,浑浊眼眸中方泛起微光,他艰难抬颌,声如砂纸摩擦般沙哑:“燊儿,传朕口谕……今日早朝,由你代为主持,百官自当遵奉。”
依大吴百年礼制,储君代政须持帝王亲授信物,方可总揽朝政大权。萧桓喘息稍定,颤巍巍探向枕边鎏金虎符,符身纹路因常年摩挲而光滑温润,凛然威仪却丝毫不减。递符之际,其臂抖颤甚剧,几难握持:“谢卿当年以正一品太保之尊,手握重兵而不恃权,常言‘治吏先信贤,信贤先正心’。你莫学朕昔日糊涂,错信魏党奸佞,寒了忠良之心。持此虎符,朝中有老臣若有异议……即以朕之名义镇抚。”萧燊双膝重重跪地,膝头与金砖相撞发出闷响,双手过顶稳稳接符,冰凉鎏金贴于掌心,仿佛承接住江山社稷之重:“儿臣遵旨,必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古训,不负父皇嘱托,更不负谢太保遗愿。”
他俯身替父亲掖紧狐裘边角,动作轻缓如护琉璃,目光掠过父亲鬓边霜发,心下一阵酸涩。萧桓望见他身上未束玉带的玄色常服,轻轻摇头,声虽微弱却意甚郑重:“速换朝服……太和殿乃天下之仪范,殿中礼仪,一丝一毫不可有差。”萧燊领旨退至外间,等候于此的内侍即刻上前,手捧绣四爪暗龙的玄色朝服躬身侍立。他抬手更衣,内侍为其束玉带时,腰间玉珏相击发出清越之声,在寂静殿宇中回荡,恰似为即将开启的朝会,奏响威仪序曲。
卯时三刻,第一缕晨光越过高耸的太和殿琉璃瓦,将檐角瑞兽镀上暖金,丹陛薄霜融作细密水光,踏之微润。依大吴礼制,储君代政时,龙椅需围明黄锦缎,而非帝王所用之明黄帷帐,以彰“代行职权而非继位”之别。萧燊立于龙椅左侧侧阶,朝服暗龙纹在晨光中流转,玉带束身,身姿挺拔如青松,完全契合“侧立承旨、代君理政”之规制。丹陛两侧,文武百官已按品阶分班侍立,文官列东、武官站西,队列齐整如刀裁。正一品大将军蒙傲身着玄色铠甲,甲片霜气未消,立於武官首列,身姿如铁塔沉稳;从一品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沈敬之则衣绣仙鹤的绯色朝服,手持象牙笏板,位列文官前排,鬓边白发在晨光中尤为显目,二人皆神情肃穆,依礼肃立。
“父皇龙体违和,今日朝会暂由孤代掌。”萧燊声如洪钟,响彻殿宇,他循朝仪略抬右袖,动作标准沉稳,“《尚书》有云‘任贤勿贰,去邪勿疑’。谢太保当年以正一品之身亲赴西北戍边,踏冰卧雪仍上疏直言,谓‘直言者国之福,壅蔽者国之祸’。今日诸卿奏事,皆可依制出列,直言无隐;若孤处置失当,只管当庭进谏——此乃父皇亲口嘱托,亦是我大吴治世之根基。”其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澄澈而坚定,令在场诸臣皆感此位年轻储君的气度与决断。
话音方落,从一品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沈敬之即从文官首列循朝仪缓步出列,双手捧紫檀木奏册,躬身时朝服拂地,轻响可闻:“殿下,臣总掌全国官吏铨选迁擢,近日核查选贤令推行情状,察得两处重大弊政:河南州官私设‘出身核查费’,每名下试士子需缴银五两方准报名,已逼退十余名寒门士子;苏州通判张茂才借补官之机,纳贿三千两,安插三名魏党余孽任职。臣依‘拾遗奏事’之制,已将涉案人员名录及贪腐供词整理成册,恭请殿下御览。”其声刚落,正三品左都御史虞谦便从武官队列侧出列,这位以“铁面”闻名的御史身着青色朝服,面容冷峻如霜:“臣奉殿下密令,暗访苏州十日,不仅查实张茂才纳贿之事,更查获其强占民田百亩之账册,受害农户三十余人已联名上告,证据确凿无疑!”
萧燊依礼上前,自沈敬之手中接过奏册,指尖划过“士子弃考”“强占民田”等字样,眉峰微蹙,指节泛白。他速阅供词,目光在张茂才与魏党余孽的通信记录上稍作停驻,沉声道:“正二品吏部左侍郎温庭玉,”抬声之际,目光精准落於文官班中绯色朝服者身上,“卿即刻率三名御史赶赴河南,依‘贪墨案’规制,即行褫夺涉案州官职衔,查抄其家产,所追缴钱款尽数退还寒门士子;虞御史,卿牵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依杨璞阁老修订新律审讯张茂才,罪成之日,即在苏州府衙前当众问斩——务必使百姓亲见国法无情,以儆效尤。”
温庭玉与虞谦齐声应“诺”,免冠跪地领旨,方欲起身退下,正二品工部右侍郎张嵩却从队列中快步出列,躬身奏道:“殿下容禀,张茂才曾于江南治水时立有微功,是否可……”“功过岂能相抵?”萧燊声线陡然转沉,目光如炬射向张嵩,“谢太保当年以正一品太保之尊,弹劾贪腐官员时,即便是皇亲国戚亦不避讳,终遭魏党构陷,含冤而逝。今日若因些许微功便纵恶养奸,何以告慰谢太保忠魂?又何以面对受欺压之百姓?”张嵩被问得面色惨白,额渗冷汗,连忙伏地免冠请罪。朝仪将毕之际,沈敬之缓步至萧燊身侧,低声叹道:“殿下今日依礼治朝,不徇私情,颇有谢太保当年风骨。”萧燊摩挲掌心虎符,望向养心殿方向晨光,轻声道:“礼正则朝清,朝清则民安,此乃治世根基。”
卯时五刻,朝会渐近尾声,依大吴礼制,此时需由代政储君总括政务,明确后续章程。萧燊重立侧阶,目光缓缓扫过丹陛百官,声沉力稳:“诸卿谨记,此后无论选贤纳士,抑或是赈灾抚民,皆需依‘实奏制’行事——政绩卓着者,朝廷绝不吝于褒奖;若有徇私舞弊、玩忽职守之徒,亦必严惩不贷,断不可因私废公,辜负陛下与百姓之托。”言毕稍顿,目光扫过文官末列,扬声道:“正七品户科给事中钱溥,卿可出列奏对。”
钱溥身形虽略显清瘦,身着七品青色朝服,自文官末列快步出列,行至丹陛中央躬身跪地,声气肃然:“臣在。”“寒门士子资助事宜,自今日起由卿亲掌。”萧燊道,“卿职司户部监察,最悉底层疾苦。偏远州县士子赴京应考,路途遥远,耗费甚巨,其路费、食宿须依‘贤才库’规制足额支应,毫厘不得克扣,更不可使贫士因家境困窘错失功名。”钱溥闻言,面露感佩之色,再叩首道:“臣遵旨!臣已预按规制在贡院旁设‘迎贤馆’,可容两百名士子,馆内三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今日便将规制榜文张贴于贡院外及各城门处,使天下士子皆知殿下爱才之心。”
此时内侍总管刘金刘金刘金刘金刘金轻步至殿门,躬身通报,声量虽低却清晰可闻:“殿下,养心殿来报,陛下听闻朝会处置贪腐、扶持寒门之情形,精神转佳,已能进半盏小米粥,特命老奴传口谕——赞殿下‘依礼治朝,持重有方,不负所托’。”依大吴礼制,内侍传帝王口谕时,百官需全员躬身听宣,丹陛之上瞬间响起整齐的衣料摩擦声,正一品大将军蒙傲铠甲铜扣碰撞作响,从一品沈敬之躬身时,花白鬓发几近触及笏板,神情极为恭谨。
萧燊侧身向养心殿方向,撩起朝服下摆,郑重躬身:“儿臣谢父皇褒奖,必当恪守初心,不敢有丝毫懈怠。”起身之后,复望向阶下百官:“今日朝会至此结束,诸卿即刻依旨行事,三日后将办理进展汇总至内阁,由首席阁老周伯衡统一呈报。”依大吴朝仪,太子宣布散朝后,文官需按正一品至从九品品阶依次退下,正一品蒙傲所领武官则需留列片刻,由正二品兵部尚书秦昭汇总边防军务——此规制无论帝王亲政抑或储君代政,皆需遵行,从未更改。
百官退去后,空旷太和殿内仅余萧燊与刘金二人,晨光已洒满丹陛,将殿内金砖映照得熠熠生辉。萧燊摩挲掌心鎏金虎符,符身“御赐”二字在日光下格外鲜明,冰凉触感使其始终保持清醒。“刘金,”他轻声吩咐,目光投向养心殿方向,“备轿,孤往养心殿侍疾复命。”依大吴礼制,储君代政结束后,须亲赴帝王驾前复命,详禀朝会诸事,此既是孝道之体现,亦是礼制之要求,更是父子间传递江山信心的重要仪节。
自太和殿至养心殿的御道上,萧燊的明黄色轿辇依制缓行——储君轿辇速度须较帝王轿辇慢半拍,以别尊卑之序。轿旁随侍的内侍与禁军皆按品阶站位,正三品禁军副将林锐一身戎装,亲率四名禁军护驾,身姿挺拔,按刀而立,步履轻缓如踏晨露,唯恐惊扰轿内储君。轿中,萧燊展阅沈敬之所呈《寒门士子名录》,指尖轻停于“李默”二字旁的批注——“河南开封人,家贫,七岁失怙,赖母纺线供读,乡试第三,因路费匮乏,几欲弃考”,寥寥数语,令其不禁忆及谢渊微末之时的境遇。
“停轿。”萧燊骤然掀开轿帘,清冷晨光瞬间涌入轿内,照亮其眼中决断。此时轿辇刚至东华门,不远处贡院门前已聚集不少士子,人声熙攘。依大吴礼制,太子非祭天、巡幸等大典,不可随意在御道上下轿,然其今日目睹士子困境,已下决断——“以民为本”方为礼制根本,特批自破此例。轿旁禁军反应迅捷,即刻围拢形成严密护卫圈,正三品林锐按刀立于轿门侧,目光锐利扫视四周,过往士子见太子仪仗,纷纷驻足躬身避让,神色间满是敬畏。
萧燊步行往贡院方向,远远便见“迎贤馆”朱红牌匾刚悬于门楣,钱溥正指挥吏员张贴榜文,榜前已围十余名士子观瞻。人群中,一名身着补丁粗布长衫的士子尤为醒目,身形瘦弱,面色蜡黄,正仰头专注阅榜,唇瓣干裂渗血,片刻后身形微晃,双腿一软便要晕厥。萧燊快步上前,在其倒地前稳稳扶住——储君亲扶寒门士子,此举虽不合常例,却令周围士子与吏员皆屏息动容,萧燊则浑然不觉,仅关切探其脉搏,察觉为中暑之症,即刻命内侍递上凉水。
士子饮下凉水后缓缓苏醒,看清扶己者乃太子,惊惶间挣扎跪地,不顾头晕目眩便行三叩大礼,声带哭腔:“学生李默,拜见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方才失礼,恳请殿下恕罪!”萧燊亲手扶起他,轻拍其肩,语气温和而坚定:“安心休养,无需多礼。我大吴选贤,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卿能凭己身才学获乡试第三,实属不易,断不可因路费之事错失前程。”李默含泪颔首,泪汗交织淌于面颊:“赖殿下依制设‘迎贤馆’,又蒙正二品吏部右侍郎陆文渊大人亲往坐镇安排食宿,学生方能顺利抵京。若得幸及第,学生必以谢太保为楷模,不求功名富贵,唯愿为百姓办实事,不负殿下厚爱与期许。”
此时钱溥已快步躬身至萧燊身侧,详禀道:“殿下,依大吴规制,‘迎贤馆’需由三品以上官员主理,以彰朝廷重贤之心。臣已专请正二品吏部右侍郎陆文渊大人前来坐镇,陆大人专司寒门士子及民间专才举荐,识见卓绝且体恤民情,必能确保每位士子皆享应有待遇,绝无克扣刁难之弊。”萧燊顺钱溥目光望去,贡院门前,一名绯色朝服官员正耐心解答士子疑问,神情温和,正是陆文渊。他颔首称许:“如此安排甚妥。”转身望向贡院大门“为国求贤”鎏金匾额,晨光遍洒其上,熠熠生辉——其豁然领悟,礼制真谛从来非刻板规条,而是顺应民心、广开贤路的赤诚。
返回养心殿时,萧桓已靠于铺有软垫的软榻等候,榻边依制设一张小巧“御案”,案上置刚批毕的《西北边防简讯》,朱批字迹虽微颤,却依旧工整。见萧燊入内,萧桓费力抬臂,依父子私礼示意其坐于榻边小凳——此乃褪去君臣身份后,专属父子二人的温情时刻。“朝会处置贪腐、扶持寒门诸事,德全已详禀于朕。”萧桓声音较清晨清亮几分,目光落于儿子身上,满是欣慰,“你今日依礼治朝,既震慑贪墨,又安抚民心,连正一品蒙将军与从一品沈公皆对你心服,较朕当年初登大宝时更为稳当。”
萧燊将贡院外扶救李默、设立迎贤馆等情详细禀明父亲,萧桓闻之不禁发笑,牵动咳疾,他摆手示意无碍,缓声道:“谢卿当年以正一品太保之尊巡查地方,亦曾于途中扶起中暑寒门书生,且自掏俸禄资助其赴考,后来那书生成就江南清官之名。他常言‘礼者,循民心为本’,若刻板规条违背民心,便非真正礼制。你今日破轿辇常例扶士子,虽不合小礼,却合治国大礼,所为甚是。”言罢颤手取案上《大吴律》,书页已显泛黄:“此律由内阁阁老杨璞牵头修订,特增‘阻挠选贤’重罪,专为寒门士子铺路,你此后需严格依律执行,不可因人情废法。”
“儿臣谨记,父皇安心。”萧燊双手接过《大吴律》,指尖抚过书页,忽触到一张夹藏便签,正是谢渊当年批注——“律法者,贤路之盾也,当护善惩恶,不可偏私”。字迹刚劲有力,尽显正一品贤臣的刚正风骨。依大吴规制,先帝及历代重臣的批注、遗稿,需由储君妥善珍藏,待继位后编入“祖制录”,供后世帝王参鉴,此乃大吴“以史为鉴、以贤为镜”的重要旧例,萧燊向来将这些珍贵遗物密藏于御书房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