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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7章 飞珠散微霭,流沫沸危岩(2 / 2)

西北参将赵烈回京复命,一身征尘未洗,铠甲上还沾着边关的风沙与血迹。他捧着一枚用锦缎包裹的旧箭镞,大步走入紫宸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陛下,这是谢公当年赠臣的箭镞,箭镞尾端刻着极小的‘渊’字,是谢公亲手为臣所制。他说‘守边要凭心,不是凭刀,心正则箭准,能护百姓周全’。臣此次击退鞑靼,正是用了谢公教的‘诱敌深入’之策,诱鞑靼主力入葫芦谷,以滚石擂木断其退路,大获全胜。”

萧桓起身,亲自走下丹陛,接过那枚箭镞。青铜质地早已氧化发黑,边缘却被磨得光滑,可见其主人常年握持。“谢卿当年守西北,以三万兵力退匈奴十万大军,用的就是这法子。”他想起谢渊当年的奏报,字迹里满是自信,“他在奏报里说‘边军是盾,百姓是根,盾要硬,根要稳,二者相辅相成’,他从不肯轻易开战,怕扰了边境农时,每次出征前,都要先问清楚百姓的庄稼收了没有。”

“谢公待兵如子,待民如父。”赵烈仰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寒冬时,军营里粮草短缺,他把自己的狐裘分给冻得发抖的小兵,自己裹着薄棉袍过夜;缺粮时,他与将士们同吃掺了野菜的糙饭,说‘将军与兵同苦,兵才肯与将军同死’。有次营中爆发疫病,他亲自煎药,三天三夜没合眼,自己也染了病,却笑着说‘能换兄弟们平安,值了’。这样的将军,怎么会通敌?”他重重叩首,“臣请陛下,追封谢公为‘镇国公’,让边军将士都知,忠良不会被遗忘,陛下不会负功臣!”

萧桓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兵部尚书秦昭送来的捷报,上面“鞑靼溃退,斩首三千”的字样格外醒目。“朕不仅要追封,还要让谢卿的牌位入太庙,与历代开国功臣并列,享受四时祭祀。”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传旨大将军蒙傲,让西北诸军,都以谢卿的《军防策》为操练纲领,刻印成册,每个营都要备一本。凡能背诵策论十条以上者,优先提拔;能践行谢公治军理念者,破格重用。”

赵烈退下时,萧桓将那枚箭镞还给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箭镞上的“渊”字:“替朕带回西北,插在谢公当年驻营的中军帐旧址上。告诉他,鞑靼不敢来了,边境安稳了,百姓的庄稼长得很好,他当年的心愿,都实现了。”赵烈用力点头,转身时,见萧桓立在丹陛上,身形佝偻却目光坚毅,龙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竟与记忆中谢渊驻营时的背影,有了几分相似。

萧桓为谢渊平反的诏令,用明黄绫子书写,由中书令孟承绪亲自誊抄,字迹庄重。诏令中写道:“前正一品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忠勇盖世,智略超群,平西南蛮族以安南疆,革漕运旧弊以利民生,守西北边关以拒外敌,功在社稷,泽被万民。遭奸人石崇构陷,朕误信谗言,致其蒙冤受戮,阖族遭难,朕心愧疚,日夜难安。今追封谢渊为镇国公,谥号忠肃,赠三世诰命,其遗属无论亲疏,由国库按月供给俸禄,其子嗣可荫袭官职,无需经科举考核。凡当年参与构陷谢渊者,无论生死,皆削去官爵,查抄家产,以告忠魂。”

诏令颁下当日,京城百姓自发聚集在午门外,沿街欢呼声响彻云霄。白发老妪捧着当年谢渊亲赠的粮票泣不成声,孩童们举着写有“忠肃公”的纸灯沿街奔跑,还有当年受谢渊恩惠的漕卒、老兵,拄着拐杖来到宫门前,对着紫宸殿的方向叩首,额头磕出红印也浑然不觉。吏部右侍郎陆文渊匆匆入宫奏报,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陛下,谢公的儿子谢明,如今在江南苏州务农,得知诏令后,已带着全家五口人动身赴京谢恩,预计三日后可至。”

萧桓在紫宸殿亲自召见谢明。见他身着粗布短褂,裤脚还沾着泥土,面容却与谢渊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坚毅,萧桓的心猛地一揪,连忙起身相扶:“朕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你们谢家。当年若不是朕糊涂,谢卿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你们也不会流落到乡野务农。”谢明躬身行礼,动作标准,显然是受过教导:“先父生前常对臣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生,臣便鞠躬尽瘁’。他从无半句怨怼,如今陛下为他昭雪,还他清白,他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不已。”

萧桓转身,从内侍捧着的木匣中取出谢渊的青铜兵符与那卷遗疏,亲手递与谢明:“这些物事,是你父亲的遗物,当年被抄没入宫,如今该还给谢家。”他望着谢明含泪的眼睛,郑重下旨,“朕授你为兵部郎中,正五品,承袭镇国公爵位,主理西北军防事务,即刻赴任,替你父亲,守好这万里边关。你放心,朝中若有人敢因你是谢渊之子而刁难,朕定斩不饶。”谢明接过兵符与遗疏,指尖颤抖,泪水落在兵符的鎏金纹路上,与萧桓当年的泪痕,重叠在一起。

谢渊祠在京城东门外落成那日,萧桓亲率文武百官祭拜,放弃了帝王的銮驾,徒步走到祠前。祠内的谢渊画像由宫廷画师临摹,目光坚毅如昔,身着正一品太保朝服,胸前补子上的麒麟栩栩如生。下方的匾额“忠肃公祠”,是萧桓亲笔题写,字迹苍劲,带着难以言说的愧疚。百姓捧着新收的稻谷、刚织的棉布跪在祠外,齐声喊“陛下圣明”,萧桓却走到画像前,深深躬身,脊背弯成了九十度——这声“圣明”,他欠了谢渊二十年,欠了百姓二十年。

工部郎中江澈主持江南治水数月,回京复命时,带来了一幅巨大的《忠肃渠全景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了旧渠与新修的部分。他捧着图纸,躬身奏道:“陛下,谢公当年修的水渠,臣已按其遗图加固拓宽,如今可灌溉良田三十万亩,比当年扩大了两倍。当地百姓说,这渠比龙王爷还灵验,今年大水,靠这渠保住了十多万石粮食。”这位因阻魏党挪用河工银被贬的能臣,眼中满是敬佩,“谢公的治水理念,至今仍无人能及。”

萧桓走到图纸前,细细端详,见渠旁用小字标注着“谢公旧迹”,旁边还有江澈补充的施工笔记。“你是按谢卿当年的规划修的?”江澈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谢公当年的治水手札,臣从谢明那里求得,他说这是先父亲手记录的。谢公当年提出‘分洪与疏水并重,渠堤与良田相依’,比臣的法子更周全。臣只是在他的基础上,加修了几处水闸,方便汛期调控水量。”

“谢卿的远见,朕当年竟没看懂。”萧桓接过手札,翻开第一页,里面画着简单的水渠示意图,旁边写着“渠宽三丈,深一丈五,堤厚两丈,方能抗百年一遇之洪”。他叹道,“他修渠时,御史弹劾他‘劳民伤财,耗费国库’,朕便下旨停工半年。若不是他以辞官相胁,硬顶着压力带领百姓修完,江南万历五年的水灾,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他取来朱笔,在图纸上批道:“忠肃渠永世不得废,后世帝王若有损毁,以不孝论,革去帝号,以亲王礼葬。”

江澈又奏:“臣在江南时,特意去了谢公的生祠,见百姓供奉着他的牌位,旁边还放着他当年用过的夯土锤。那锤子是铁制的,木柄都磨得包浆发亮,锤头还沾着当年的泥土。守祠的老人说,每次天旱,百姓就来摸一摸锤子,说‘忠肃公的锤子能敲出水来’。”他躬身,“臣斗胆请陛下,将这夯土锤送入太庙,与谢公的兵符、箭镞一同供奉,让后世子孙都记得,这位用锤子为百姓修渠的忠良。”

萧桓当即应允,望着江澈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谢渊当年举荐江澈的奏折。那是江澈还是工部主事时,因顶撞魏党被罢官,谢渊在奏折里力荐他“治水有奇才,品格刚正,可堪大用”,甚至说“若不用江澈,江南水患难平”。如今江澈果然不负所望,将谢公的遗志传承下去。这便是谢渊的识人之明,也是他留给大吴最宝贵的财富——不仅是国策,更是人才。

太子萧燊主持秋闱,特意以谢渊的《君道策》中“忠者,非忠君,乃忠民也”一句为题,令考生撰文论述“忠与贤”的关系。放榜之日,他捧着榜首文章匆匆入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父皇,这位寒门士子叫李默,开篇便写‘谢公之忠,非愚忠,乃忠民也。君若为民,则忠君;君若害民,则忠民胜于忠君’,与儿臣所思不谋而合,文笔也刚毅有力,颇有谢公之风。”

萧桓接过文章,逐字细读,读到“谢公临刑不改其志,非不知君疑,乃知民不可负”时,指尖微微颤抖。他连连点头,将文章放在御案上:“好一个‘忠民胜于忠君’。谢卿当年与朕争执,从来不是为自己,是为百姓。这士子有谢卿之风,有风骨,有担当。传旨,授李默为苏州知府,正四品,辅佐苏州知府李董,让他在谢公当年治过的地方,践行谢公的理念,替朕看着,苏州的百姓是不是真的安乐。”

“儿臣已让所有新科进士,都去忠肃祠祭拜。”萧燊道,“沈公亲自为他们讲解谢公事迹,从‘单骑定西南’讲到‘漕运革旧弊’,再讲到‘临刑明心志’,告诉他们,为官者当如谢公,‘宁为百姓骂,不为帝王欢;宁为忠魂死,不为奸佞生’。不少士子听完,都泣不成声,跪在谢公画像前发誓,要以谢公为楷模,绝不做贪赃枉法之事。”

萧桓起身,走到殿外的银杏树下。金黄的秋叶飘落,如当年谢渊被斩时,百姓抛洒的纸钱。“朕当年杀谢卿,是想稳固皇权,怕他功高震主,怕他威胁到朕的江山。”他捡起一片落叶,叶脉清晰如谢公的功绩,“却不知,真正的皇权,不是靠猜忌与杀戮来稳固的,是靠百姓的信任,靠忠良的辅佐。朕杀了谢卿,看似除去了‘威胁’,实则动摇了江山的根基。”他看向萧燊,目光恳切,“你今后执政,要让所有官员都记住,谢卿的血,不能白流;谢卿的忠,不能被辜负。”

萧燊握紧腰间的玉珏,那温润的触感传来,让他心头一暖:“儿臣明白。选贤令要坚持,让寒门士子有出路;吏治要清明,让贪腐之徒无藏身之地;百姓要安乐,让谢公的遗愿彻底实现——这才是对谢公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父皇最好的回报。”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袍,如两柄守护江山的剑,一老一少,传承着未竟的初心,也传承着对忠魂的承诺。

萧桓亲赴忠肃祠祭拜,祠前的石狮子,被百姓摸得油光锃亮,狮爪下的石球都磨出了温润的光泽;殿内的香火,常年不熄,熏得梁木都成了深褐色,空气中满是檀香与烟火混合的味道。他走到谢渊画像前,亲自献上三炷香,烛火跳动,映着他的白发,竟与画像上谢渊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刺得人眼睛发酸。

“谢卿,朕来看你了。”他轻声道,声音比在宫中更显沙哑,“你的冤屈,朕为你洗清了,石崇的罪证传遍天下,无人再敢说你通敌;你的功绩,朕为你彰显了,你的兵符入太庙,你的事迹入史书;你的理念,朕让子孙传承了,太子带着新科进士来祭拜你,他们都以你为楷模。”他顿了顿,泪水终于滑落,“可朕知道,这些都换不回你的命,换不回当年君臣相得的日子,换不回你在宫门外为百姓跪雪的寒夜。”

沈敬之侍立一旁,递上谢渊当年的《民本策》,册子的封皮已经磨损,是他亲手重新装订的。“陛下,谢公当年写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已刻在国子监的石壁上,每个学子入学第一课,就是背诵这句话。”他声音哽咽,“上个月臣去国子监,见一群学子围着石壁争论,说‘要做谢公那样的官’,臣听了,比自己升官还高兴。谢公的精神,比生命更长久,比江山更不朽。”

萧桓翻开《民本策》,第一页的批注,是他当年的笔迹:“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墨迹早已干涸,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他脸上。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里满是泪水:“朕当年说他空谈,说他纸上谈兵,如今看来,空谈的是朕,是朕被权欲蒙了眼,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实干的是他,是他用脚丈量河渠,用手夯实堤坝,用命守护江山。”他对着画像深深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嘶哑:“谢卿,朕错了,朕向你赔罪。”

祠外的百姓,见帝王躬身叩首,也纷纷跪下,哭声与香火混在一起,飘向远方。白发老卒喊着“忠肃公瞑目吧”,年轻学子喊着“谢公精神永存”,声音此起彼伏,震得祠内的烛火都微微颤抖。萧桓起身时,见谢明捧着那枚旧箭镞,站在画像旁,眼中含泪却面带欣慰。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都懂这份迟来的公道,承载着多少重量,也承载着多少传承。

萧桓将传国玉玺亲手交给太子萧燊,玉玺由和田玉制成,触手冰凉,却承载着万里江山的重量。一同递过的,还有谢渊的“以民为镜”玉珏与线装的《军防策》。“这玉玺,是江山的权柄,握在手里,要记得沉甸甸的不是权力,是百姓的性命;这玉珏,是江山的根基,戴在身上,要记得‘以民为镜’,照见自己的得失;这策论,是江山的屏障,放在案头,要记得谢卿的忠勇,守住边境的安稳。”他握住萧燊的手,将玉玺按在他掌心,“你要记住,权柄为根基服务,屏障为根基守护,三者缺一不可。”

萧燊双手紧紧握住玉玺,泪水落在玉玺的龙纹上,迅速晕开:“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以谢公为镜,以百姓为本,绝不重蹈父皇当年的覆辙。儿臣绝不会让忠良蒙冤,绝不会让百姓受苦。”他抬头,目光坚定如谢渊,“父皇,儿臣已下旨,今后大吴的帝王,登基前都要到忠肃祠祭拜,亲自宣读谢公的《民本策》,当着文武百官与天下百姓的面,立下‘护民安邦’的誓言。”

萧桓点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连忙递上汤药。他喝了一口,缓过劲来:“朕一生,用铁血除奸,清除了石崇、魏党等奸佞,稳固了皇权;用权术固权,平衡朝堂势力,让江山不至于动荡。可直到晚年才明白,最厉害的权术,不是猜忌与杀戮,是民心。谢卿一生没玩过权术,没争过名利,却用一颗赤诚之心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江山的安稳。”他望着殿外的江山,远处的宫墙连绵起伏,“朕把这江山交给你,不是交给你

萧燊躬身:“儿臣明白。儿臣会让谢公的遗策,成为大吴的国策;让谢公的精神,成为大吴的国魂。”他扶起萧桓,“父皇,儿臣已让人将谢公的事迹,编进《大吴通志》,让后世子孙,永远记得这位忠良。”

萧桓靠在龙椅上,闭上眼。仿佛又看见谢渊当年走进东宫,拱手道:“殿下,臣为你讲《尚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如昔。这一次,他没有猜忌,没有权术,只有一句迟了二十年的:“谢卿,辛苦你了。”

片尾

太子萧燊承继的,不仅是江山权柄,更是“以民为镜”的执政理念。他以谢渊为楷模,推行仁政,整顿吏治,让大吴的盛世得以延续。谢渊的兵符仍在,玉珏仍在,精神仍在,这些都成了大吴王朝最珍贵的遗产,比玉玺更能稳固江山。

忠肃祠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盛。百姓或许会忘记萧桓的权术,却永远记得谢渊的功绩;史书或许会记载萧桓的盛世,却更会铭记谢渊的忠魂。这便是民心的秤,公正无私,穿越岁月,昭雪一切冤屈。

卷尾

萧桓与谢渊的故事,是古代君臣关系的缩影——帝王的权术与猜忌,忠臣的赤诚与坚守,最终在岁月的冲刷下,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萧桓的悔恨,源于他终于明白:帝王的伟业,从来不是靠杀戮与权术堆砌,而是靠忠良的辅佐与百姓的归附。

谢渊的悲剧,是封建皇权的必然,却也警醒着后世:忠良是江山的梁柱,而非皇权的威胁。君主若被权欲蒙蔽双眼,斩碎的不仅是一颗赤诚的臣心,更是江山的根基。而萧桓的弥补,虽迟却也珍贵,他用自己的晚年,为“君臣相得”写下了另一种可能。

大吴的盛世,终究是“忠”与“仁”共同造就的。谢渊的“忠”,是为民请命的担当;萧桓的“仁”,是晚年幡然醒悟的救赎;萧燊的“承”,是精神永续的传承。这三者交织,便成了江山稳固的密码——民心所向,忠魂不泯,盛世方可绵延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