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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7章 飞珠散微霭,流沫沸危岩(1 / 2)

卷首语

紫宸殿的铜漏,在寂静里敲了四十下,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殿门紧闭,隔绝了宫外的风雪,却拦不住满室的寒凉。唯一盏长信宫灯立在御案旁,灯油将尽,光晕昏黄,恰好落在萧桓的鬓角——那曾是乌发如墨的头颅,如今已被岁月染透霜华,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前,随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枯瘦的手攥着一方青铜兵符,指腹反复摩挲其上的饕餮纹。兵符凉得刺骨,是沙场霜雪浸透的温度,也是谢渊当年双手奉上时的温度。二十年前,这位名将单骑闯蛮族大营,腰间悬的便是这半块兵符;班师回朝时,他在龙阙下将兵符高举过顶,甲胄上的血渍未干,声音却震得宫瓦发颤:“臣幸不辱命,西南十年无战事!”

那时的萧桓,尚是意气风发的帝王,望着阶下功臣,眼中却已藏了猜忌的暗芒。如今再摸这兵符,纹路被岁月磨平,倒像谢渊从未辩解的沉默。他想起谢渊死前的奏疏,字字都是漕运改良的良策,却被自己朱笔批下“通敌叛逆”四字,连带着那身戎装与赤诚,一同斩于闹市。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扑在窗棂上,恍惚是当年百姓夹道迎谢渊的声浪。萧桓猛地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视线落在案角的《漕运志》上——谢渊当年力推的“分段转运法”,至今仍让江南百姓免受漕粮损耗之苦。所谓忠魂,从不是刻在碑上的文字,是活在黎民炊烟里的安稳。

宫灯的火苗颤了颤,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佝偻如弓。萧桓抬手去拭眼角,却摸得满手温热——迟暮帝王的泪,向来比黄金金贵,此刻却廉价地淌在御案上,打湿了那方冰冷的兵符。龙阙巍峨,孤灯如豆,他坐拥万里江山,终是欠了那个叫谢渊的人,一句迟到二十年的“朕错了”。

观龙阙

西陟龙阙巅,南瞻异景悬。

瀑流垂百丈,轰壑漫长川。

倏若灵电至,隐如素虹骞。

乍惊银汉落,半洒碧霄间。

仰观威愈壮,伟哉造物权。

天风拂不散,江月照仍闲。

空蒙乱流射,左右涤苍峦。

飞珠散微霭,流沫沸危岩。

吾心耽胜境,对此意逾宽。

纵未饮仙液,亦能净尘颜。

且遂平生好,长辞世网牵。

漏壶滴答,如碎玉敲阶,敲碎了紫宸殿的死寂。已是三更天,殿内只点着一盏长信宫灯,烛火颤巍巍舔着灯壁,将萧桓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枯槁老木。他裹着玄色貂裘,裘皮领口的白狐绒已有些泛黄,却依旧抵不住深夜从殿角钻进来的寒气,手指反复摩挲案上青铜兵符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正一品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平定西南蛮族后亲交的帅印,鎏金纹路被岁月磨得黯淡,边缘还留着谢渊常年握持的温润触感,凝着当年金沙江边的凛冽风意。

咳嗽声突然冲破喉咙,萧桓捂着嘴剧烈弯腰,脊背佝偻得像张拉满的弓,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痒意。待喘息稍定,他抬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光,指腹沾着细碎的冰晶——不知何时,殿外的雪粒子已飘进窗缝,落在他的鬓发上。视线落在兵符旁那卷泛黄的奏折上,纸页边缘已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那是谢渊死前最后一道奏疏,字迹刚劲如剑,细陈江南漕运改良之法,连漕卒冬日的御寒棉衣、霉变口粮的替换标准都算得分明,末尾却被他当年朱笔批下的“通敌叛逆,罪当诛族”划得粉碎,朱砂痕浸透纸背,如凝血般刺目。

“谢卿……”他喉间挤出二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错了。”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恍惚间竟似当年谢渊率军凯旋时,百姓沿街抛洒的五谷落在甲胄上的声响。那些被权术与猜忌掩盖的记忆突然清晰如昨:谢渊单骑闯蛮族大营,身中三箭仍攥着蛮族首领的降书,带回的是边境十年安稳;他在漕运码头亲尝漕卒的糙饭,皱眉后连夜拟写改良章程,改的是百万石粮食的损耗;甚至在朝堂上与自己争执,拍着龙案直言“苛税猛于虎”,争的也是“轻徭薄赋”四个字。可这些功绩,都被石崇那封伪造的“密信”,被自己那句“功高震主”的猜忌,碾成了刑场上的血泥。

他伸手去够案上的酒盏,却扑了个空——当年为了“以儆效尤”,他下旨抄没谢府时,连那套谢渊用来招待乡邻的粗瓷酒器都尽数收归内库,如今想敬这位冤死的功臣一杯,竟无半盏干净的器物。萧桓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混着喉咙里的痒意咳了起来。他缓缓起身,对着殿外漆黑的夜空躬身下拜,龙袍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转,动作迟缓却郑重:“你要的太平,朕给了。运河通了,边关上了,百姓有饭吃了。可你应得的公道……朕欠了你一辈子。”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燃尽了灯花,火星溅在谢渊的遗疏上,惊得萧桓慌忙伸手拂去。他望着地上自己孤寂的影子,忽然想起谢渊死前那句“臣心昭昭,可昭日月”。如今日月仍在,江山安稳,市集上的粮价稳如磐石,边关的烽火台三年未举狼烟,可那个曾为他撑起半壁江山的人,却永远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还是后来沈敬之偷偷迁葬,立了块无字碑。他抬手抚上自己斑白的鬓发,终于明白,当年他清除的是“权臣”的虚名,失去的却是一颗比金石更赤诚的臣心。雪越下越大,将紫宸殿的飞檐轮廓晕染得模糊,萧桓就那样立在孤灯之下,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案上的兵符被晨光镀上一层暖色,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冰冷的鎏金纹路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对不起”,顺着晨光传到九泉之下。

萧燊捧着方明熬制的润肺汤入殿,青瓷碗沿冒着细密的白汽,药香混着蜜香冲淡了殿内的沉郁。见父皇凝视兵符出神,指节都泛了白,便轻放汤碗侍立一侧,靴底与金砖相触,只发出极轻的声响。他自幼听太子太保沈敬之讲谢渊事迹,从“单骑定西南”到“漕运革旧弊”,那些故事早已刻在心底。而父皇腰间那枚“以民为镜”的玉珏,更是从小看到大——父皇摩挲它时眼底的柔光,是对旁人少有的温情。“父皇,户部尚书周霖晨间奏报,江南漕运改良成效显着,今年汛期漕粮损耗比谢公当年所议,再减两成,苏州府已将余粮存入库房,预备冬荒。”

萧桓抬眼,目光落在儿子沉稳的眉眼上,那股熟悉的英气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更想起谢渊。他指腹划过案上奏折“漕运”二字,墨迹未干,却似隔着二十年光阴:“谢卿当年的法子,朕压在密档里二十年才敢推行。若早信他,江南万历三年的水患,百姓便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他长叹一声,将谢渊的遗疏轻轻推到萧燊面前,“你看这字迹,刚正不阿,笔锋里全是筋骨,哪像通敌之人?朕当年被石崇伪造的密信蒙了眼,更怕他功高震主——他在西北的威望,连军中老将都愿听他调遣,朕……朕竟怕了。”话语戛然而止,喉间的苦涩比案边的汤药更甚,他别过脸,不敢看儿子眼中的神色。

萧燊逐字读疏,指尖抚过朱批的划痕,那道朱砂印像一道血痕,触得他指尖发颤。“儿臣昨日见沈公,他说谢公当年为请减漕税,与父皇在文华殿争执三日,最后竟跪在宫门外一夜,雪埋到膝盖,只为‘漕卒也是百姓,不可让他们冻饿致死’。”他抬眼,目光澄澈如洗,“如今儿臣推行谢公的‘分段管漕法’,已令户部右侍郎方泽每季度亲赴漕运码头,核查漕卒口粮与御寒衣物,凡克扣者,当即革职问罪——这正是替父皇补过,也是替谢公完成遗愿。”

萧桓颔首,伸手解开腰间的红绳,将那枚温润的玉珏系在萧燊腰间,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皮肤,忽然有些哽咽:“这玉珏你戴着。谢卿的‘以民为镜’,不仅照朕,更要照你。他日你登基,朝堂可容权臣,不可容忠良蒙冤;可讲权术,不可讲猜忌。”他咳了两声,胸腔起伏着,“传旨吏部,即刻寻访谢渊遗属,凡有生计艰难者,由国库按月供养,其子嗣若愿入仕,可直接入国子监就读,不必经科举考核——这是朕能做的,最微薄的补偿。”

萧燊躬身接旨,见父皇鬓发上沾着烛灰,便取过锦帕轻轻擦拭,动作细致如拂去珍宝上的尘埃。晨光从窗棂涌入,将父子二人的身影交叠在金砖上,萧桓忽然想起谢渊当年侍他读书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太子,谢渊是东宫太傅,握着他的手教他写“民”字,说“帝王笔下的字,重逾千斤,写‘民’字时,要弯着腰,记着百姓是根基”。君臣相得,未有后来的刀光剑影。一滴泪落在萧燊手背上,温热如昔,萧燊没有作声,只是将锦帕攥得更紧了些。

沈敬之入宫奏事,刚踏入紫宸殿,便见御案上摊着谢渊的《军防策》,墨迹已有些褪色,却被人用朱笔细细圈点。他驻足行礼,声音比平日更低沉:“陛下又在念谢公了。”这位历仕七朝的太子太保,鬓发比萧桓还要斑白,提及谢渊时,总免不得红了眼眶,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朝珠,“前日臣去江南巡查吏治,特意绕去苏州,见百姓为谢公立的生祠,香火比文庙还盛。守祠的老卒说,每逢初一十五,来祭拜的百姓能排到街尾,他们都记着,谢公当年修的水渠,如今还在浇着万亩良田,去年大水,就是这水渠救了整个苏州府。”

萧桓示意他近前,指着《军防策》上“烽火台与堡寨并重”的批注,笔迹苍劲:“这是谢卿守西北时写的,那年他刚平定匈奴,浑身是伤,却连夜拟了这份策论,说‘防边莫如筑台,筑台莫如屯兵,兵民合一,方能长久’,比蒙傲提出相似主张早了整整五年。”他苦笑一声,指尖划过自己当年的朱批“糜费国库,暂缓推行”,“朕当年竟说他‘好大喜功’,将奏折扔还给他,谢卿捡起来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说‘陛下三思,边患不可不防’。如今蒙傲在西北筑台十三座,鞑靼不敢近边半步,全是按他的法子来的。”

“谢公从来不在意陛下的斥责,他心里装的,从来都是江山百姓。”沈敬之回忆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当年石崇诬陷他贪墨军饷三十万两,谢公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俸禄、田产尽数变卖,凑了十五万两捐作军粮,余下的缺口,他亲自去军中说服将领们暂欠军饷,随后领兵出塞。回朝后,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冤屈,反而在朝堂上替石崇求情,说‘石大人虽有失察之过,然朝臣和睦,江山方能安稳’。这般胸襟,古今少有,臣自愧不如。”

萧桓抬手,从御案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锦衣卫后来查获的石崇伪造密信,信纸泛黄,墨迹与印章的破绽分明——印章的龙纹缺了一角,正是石崇私刻的破绽。“朕当年若肯多查一日,若肯信他半分,何至于此?”他将木匣推到沈敬之面前,声音沉重如铅,“传旨都察院左都御史虞谦,将石崇的罪证刊印成册,发往全国各州府,张贴在城门与县衙外,让天下人都知谢卿清白。再传翰林院编修沈修,由你监修,主持编纂《谢忠肃公全传》,谢公的一言一行、一事一迹,都要写实,不可有半分虚饰。”

沈敬之叩首谢恩,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谢公忠魂!”起身时,他衣袖不慎碰倒案边的青铜兵符,兵符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似在呼应远方的忠魂。萧桓弯腰拾起,指尖抚过“谢渊”二字的阴刻,那字是当年他亲自赐的,如今却成了心头的刺。“沈公,你说谢卿在天有灵,会原谅朕吗?”沈敬之望着他苍老的面容,望着他眼底的血丝,轻声道:“谢公一生护的是大吴百姓,如今百姓安乐,粮仓充盈,边境安稳,他便会原谅。”

户部右侍郎方泽一身漕运码头的风尘,入宫奏报漕运诸事。他捧着厚厚的账册,躬身道:“陛下,新推行的‘漕粮分户管理法’成效显着,此法正是源自谢公遗疏。谢公当年提出‘按户分运,责任到官,每船设监运使,登记出入粮数’,臣沿用此策,再辅以‘漕运月报制’,要求各码头每月上报损耗明细,如今江南漕粮损耗已降至一成以下,创开国以来最低。”

萧桓让内侍取来漕运图,铺开在御案上。图上的苏州码头用朱笔圈出,他指着那里,目光悠远:“谢卿当年曾在此亲验漕粮,掀开粮袋时,见里面混着沙土,当场就斩了三名克扣粮米的小吏。他说‘漕粮是百姓的血汗,是边关将士的口粮,一粒都不能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下次去苏州,代朕在码头立块碑,碑上就刻谢卿这句话,再刻上他当年修订的漕运章程,让后世漕官都看看,该如何为官。”

方泽躬身应诺,又道:“浙江布政使秦仲托臣带回奏报,他说谢公当年修的漕渠,今年江南大水,新修的水渠冲垮了三处,唯独谢公修的那一段,连裂缝都没有。当地百姓说,谢公修渠时,亲自下到渠底夯土,赤着脚踩在泥里,脚泡得流脓都不歇息,还说‘渠是百姓的命,修不牢,就是害命’。”他从袖中取出一小袋泥土,“这是漕渠旁的土,秦大人说,百姓都称这土是‘忠魂土’,能保庄稼丰收。”

萧桓接过那袋泥土,指尖捻起一点,触感温润。他闭目,仿佛看见谢渊身披蓑衣,在滂沱大雨中指挥修渠的身影——雨水顺着他的盔缨流下,他却顾不上擦,只对着工匠们喊“再夯实些”。那些被权术遮蔽的细节,如今愈发清晰:谢渊的靴子总是沾着泥,那是踏遍农田与河渠的痕迹;他的奏折总是带着墨香,那是彻夜草拟国策的证明;他的俸禄总是所剩无几,那是捐给灾民与军卒的缘故。“传旨工部尚书冯衍,拨银十万两,重修谢公当年修的漕渠,渠名就叫‘忠肃渠’,派江澈去主持,务必修得和当年一样坚固。”

方泽退下后,萧桓独自走到殿外的月台。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起他的龙袍下摆。南飞的雁阵排着整齐的“人”字,掠过灰蒙蒙的天空。谢渊当年平定西南,凯旋时也是这样的秋日,雁阵飞过长安街,百姓沿街欢呼,谢渊坐在高头大马上,却掀开车帘,对着路边的孩童微笑。那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萧桓轻声道:“谢卿,你的漕渠还在,你的功绩还在,朕会让它们,和这江山一样长久。”风卷着他的声音,飘向远方,似在回应那未曾远去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