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乃大的致仕请求,最终得到了天子的恩准。圣旨下来那日,他正在靖园的书房里,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旧稿。窗外是江南特有的缠绵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新发的芭蕉叶。管家捧着明黄的绢轴,几乎是踉跄着进来,声音带着哽咽:“老爷,圣旨……准了……”
上官乃大放下手中的毛笔,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仿佛只是听闻一件寻常家事。他接过圣旨,仔细阅过,目光在那“加封太子太傅,赐金还乡,以彰功勋”的字句上停留片刻,轻轻合上。
“知道了。”他平静地说,“去准备一下吧,待雨停了,我们便动身回靖园。”
府中上下,难免弥漫着一股失落与不解的气氛。毕竟,老爷正值盛年,官居一品,圣眷优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巅峰。如今却这般轻易放手,如同卸下一件穿旧了的袍子。
唯有上官乃大自己知道,这并非放手,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持”。持守内心的宁静,持守家族的长远,持守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家国”不至于因个人的贪恋权位而卷入不可测的漩涡。朝堂之上,新帝虽年轻有为,但锐气过盛,身边已隐约聚集起一批迎合上意、急于建功的“新进”,与以他为首的力求稳健的“老成”一派,渐成掎角之势。他若在,或可勉力维持平衡,但党争的苗头已现,倾轧难免。他不想看到自己耗尽心血维护的朝廷局面,最终毁于内耗,更不愿上官家成为众矢之的。祖母苏婉清当年的教诲,“不恋权位,知所进退”,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此刻退去,正是时机。
离京那日,并无太多隆重的送行仪式。他刻意低调,只几位深知其心的老友送至城外长亭。酒过三巡,一位老御史抚须叹道:“明公此去,朝堂又少一柱石矣。”
上官乃大举杯,望着亭外官道上扬起的淡淡尘土,微笑道:“天地广阔,何处不能为石?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心一也。诸公保重,望以国事为念。”
马车辘辘南行,离京城的繁华与喧嚣越来越远。上官乃大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权力固然迷人,但守护它需要耗费的心力,远超常人想象。如今,这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
回到靖园,生活陡然间慢了下来。
最初的几日,他只是在园中漫步,看看他离京这些年新栽的竹子,抚摸一下书房里那些陪伴他多年的书籍和旧物。他重新拿起了钓竿,坐在靖园后的小河边,一坐就是半日。鱼上不上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等待中的宁静,看云卷云舒,听水流鸟鸣。
他开始着手整理自己一生的文稿信札。从早年苦读时的制艺文章,到为官后的奏疏、策论,与亲友同僚的往来书信,还有大量未曾示人的读书札记、随笔感怀。这并非为了刊刻流传,博取身后之名,更像是一种自我的梳理与沉淀。在翻阅那些泛黄的纸页时,往昔的岁月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科场登第的意气风发,初入宦海的谨小慎微,治理地方的殚精竭虑,身处中枢的如履薄冰,力挽狂澜的孤注一掷……一幕幕,清晰如昨。
他常常看着某一封旧信,或某一篇札记,陷入长久的沉思。有时会提笔在旁边添上几句批注,或感慨,或修正,记录下时过境迁后的新悟。
这一日,他翻到了当年在户部任上,为整顿漕运、与地方豪强及漕帮势力周旋时写下的几篇密札。其中详细记录了他如何明察暗访,如何分化瓦解,又如何最终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平衡了各方利益,并未激起大的动荡。他看着那些冷静甚至略显冷酷的策略分析,轻轻叹了口气。侍立在一旁的长孙,如今已是个少年郎,见状好奇地问:“祖父,是因当年行事过于严厉而叹息吗?”
上官乃大摇摇头,将密札递给孙子看:“非也。你看,此处我利用甲方的贪念,制衡了乙方的骄横;此处又借朝廷的大义,压下了丙方的私心。手段虽奏效,但终究是‘术’,而非‘道’。如今想来,若当时能更早洞察根源,从制度上着手,或许能免去许多中间的算计与纷争。然则,身处其时,局势逼人,又往往不得不先以‘术’求存,再图‘道’之施行。此中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你要记住,为官处世,不可无术,但心术须正,更不可舍本逐末,忘了求道之本心。”
少年似懂非懂,但将祖父的话牢牢记住。
除了整理文稿,上官乃大也开始接见一些访客。起初多是本地官员、乡绅名流,带着各种目的前来拜会这位致仕的朝廷重臣。上官乃大一律以礼相待,但谈及朝局时事,往往只是倾听,偶尔点拨一二,绝不深谈,更不轻易表态。久而久之,那些寻求政治资源或借他名望行事的人,便渐渐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真正慕名而来请教学问的年轻士子,或是族中、故旧家中带来教导的晚辈。上官乃大对他们倒是颇为耐心。他不再系统地讲授经义,而是喜欢与他们闲聊,从历史典故到民生疾苦,从为人处世到心境修养。
他常对年轻人说:“读书人,最怕读成一个‘傲’字。傲于才,则目空一切;傲于位,则刚愎自用;傲于清名,则流于迂腐。需知‘谦受益,满招损’,世间学问,如瀚海无涯,我辈所能知者,不过一粟耳。”
他又说:“做人要学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你看这靖园中的水,它能滋养花木,能涤荡尘垢,能汇聚成潭,映照天光云影,也能蜿蜒成溪,奔流到海。它不拘于一形,不固于一地,这便是它的生命力。”
这些谈话,往往就在园中的亭台、水榭,或书房外的廊下进行。没有严肃的课堂气氛,如同祖孙、朋友间的闲谈,但其中蕴含的智慧,却如春雨般悄然渗入听者的心田。渐渐地,在他身边,围绕起一个小小的、非正式的学子圈子。他们未必都能科举高中,但大多从中领悟到了一些比科举时文更根本的东西。
上官乃大的日常生活极有规律。晨起练一套养生导引之术,然后散步园中,早膳后便是读书、整理文稿或会见访客。午后小憩片刻,起来或临帖,或弈棋,有时也去看看族学里的孩子们。晚膳后,他会与夫人苏氏在灯下说些家常,或是独自在书房静坐良久。
他并未完全隔绝于外界消息。儿子上官守业仍在朝为官,时常有家书送来,言及朝中动向。上官乃大阅后,通常只回些勉励之语,叮嘱其“持身以正,办事以勤,虑事以周”,极少对具体政务发表意见。他深知,既已离开,便不宜再对前线指手画脚,否则于己于人,皆非益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年后,朝中果然因边镇军费及对北方部落的策略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论。以新进御史为首的一派,力主主动出击,扬威塞外;以上官守业等为代表的官员,则坚持认为国库不丰,民生未裕,应以防守和羁縻为主。双方争执不下,互相攻讦。很快,战火便蔓延到了已致仕的上官乃大身上。
有言官上疏,含沙射影地指出,当年上官乃大力主与北方议和,乃至如今其子上官守业又持守成之论,是因其家族在边境有商贸利益,恐开战事影响财路。甚至还有人翻出旧账,质疑上官乃大当年急流勇退,是“预知”朝局将有变动,故而“畏难避祸”,非是真有高风亮节。
这些奏疏的内容,通过上官守业的家书,传到了靖园。
府中上下闻之,皆感愤懑不平。几个性子急的晚辈甚至嚷嚷着要写信去京城辩白。上官乃大却显得异常平静。他将家人召集到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