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众人低头夹紧自己的肩膀。
就连一向以心直口快出名的武安侯,此时都手心捏了一把汗。
武安侯也知道此时救白微澜危机重重,但架不住他家里谢敏之一哭二闹三上吊。
正当他犹豫开口时候,同僚又出来一个跪在地上,“王爷,咱们粮草还没筹集到位,此时又是冬季,冒然开拔后续着实危险。”
那大块头感觉终于有个明白人挺身而出,连连附和,“就是就是。”
他们家王爷什么都好,就是牵扯到已故王妃的事情显得脑子不清楚。
明明没有过门,却非要他们下属私底下叫王妃。
此时又有几人跪在地上,齐声道,“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奕王闭眼,而后睁开神情不显,开口道,“武安侯的粮草还有多少缺口。”
武安侯正准备回话,只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的是王府管家,他双手捧着盒子,嘴角哆嗦连声喊王爷。
一屋子里的文臣武将见管家这般模样,还以为他手里的盒子装着即将爆炸的火药一般。
几十年来,可从未见管家这般失态过。
奕王打开木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张精心封裱的图纸。
但看着年份久远,纸张泛黄透着一点浸染入纸背的檀木香味。
奕王打开图纸一看,眼神骤然波动,紧紧盯着稿纸上的匕首和麒麟玉佩。上面的线条和字迹落款,他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了。
“带人进偏厅。”
他缓缓收好图稿,手指还珍视一般摩挲着木盒子。
底下的属下见状,知道这一定是一件和王妃有关的事情。
奕王走进偏厅时,只见一个妇人正拘束的站着。
他定睛看了一眼,才不确定喊道,“碧清?”
奕王身后的管家痴痴的看着那妇人,妇人神色有些不自在,奕王侧头,那管家才收了神色,讪讪离去。
奕王叹了口气,记忆里碧清性子娇俏活泼,几十年再见物是人非。
他道,“你躲了我们二十几年,此番前来想必是为了那孩子吧。”
碧清噗通一声下跪,含泪忧急道,“求王爷救救少爷。”
奕王沉默。
碧清见状忙道,“王爷,少爷是王爷的亲子啊,他不是白聚瑞的儿子,他是王爷的亲子!”
奕王心头震惊,只觉得面前妇人张嘴激动说着什么,但他耳朵像是塞了棉花一般模糊,脑海里只回荡着亲子二字。
霎时心弦大动,连连扶起激动到语无伦次的碧清。
碧清此时将心底掩藏二十二年的秘密倾吐,忘记了尊卑有别,只紧紧揪着奕王的胳膊,眼泪婆娑道:
“少爷和世子是双生子。”
轰隆一声,奕王只觉得脑里断弦,持续性出现耳鸣,唯独碧清又跪在地上哭得凄惨愤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凛柏分明比那孩子先出生一年,大一岁。”
碧清仰头道,“都是因为白聚瑞!”
“他当初非要娶小姐就是因为找高人算命,说小姐命主凤格,要是落在寻常百姓家生的儿子也会位极人臣大富大贵。”
“他还找高人算取吉时吉日,用药物催产,小姐拼着一口气偏不遂他意。产期比预定的晚了两天,半夜子时的时候悄悄生下双生子。”
碧清看到是双生子的时候都吓傻了。
这意味着同时有两个孩子将来要遭受白家的折磨。
小姐病弱垂危忍着大出血的风险,跪着求稳婆帮她隐瞒此事,同时又叫碧清抱走一个婴儿给奕王。
天亮后,白聚瑞知道小姐生产后忙找高人算命,那高人批命是大凶之兆。
见白聚瑞要对婴儿下手,那高人又说只要瞒天过海外人不知晓孩子的出生,那这婴儿就还未降生,白家便可以另择吉日作为生辰。
于是少爷的生辰便比世子爷晚了一年。
奕王听着爱人所遭受的磨难,如剜心绞痛,他暴怒无声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但是,凛柏和他相貌相似一看便是他的孩子,但那孩子……
碧清一直盯着奕王的神色,此时见奕王震怒后迟疑,她期待的面色一滞,她六神无主无法证明,只低头咬牙闭眼道,“小姐,小姐并未同白聚瑞同房。”
她不敢看奕王的脸色,因为接下来说的话,是她这辈子最难启齿极力掩埋的记忆。
“小姐新婚洞房被白聚瑞打骂赶了出来,因为小姐身体下意识抗拒亲昵,吐在了床上。”
“但没有宠爱,女人如何在后宅活下去。”
“于是,于是……我就代替小姐圆房。白聚瑞一直不知道此事。”
奕王怔怔失神,脸色复杂难辨,他半晌低声道,“难怪碧清你一直躲着行山。”
行山就是奕王的管家。
他们四人年轻的时候出双入对,游山玩水在江湖当游侠潇洒畅快。
他们一开始也不认识。
奕王和行山出门在外都是隐姓埋名,在一次行侠仗义中,他们与周相宜两人不打不相识。
她们姑娘家行走在外也是乔装打扮做男儿身。
四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随着相处逐渐加深,一次次生死交付后背,四人不可避免相互动心了。
中间还闹了乌龙,奕王和行山两人察觉自己对女扮男装的周相宜和碧清生出情谊,还以为冷不丁就断袖了。
四人之间就这么暧昧拉扯越陷越深。
没等女方准备坦白身份,奕王就被人陷害中了情毒昏迷不醒,而行山更是下落不明。
周相宜抛却世俗枷锁以身解毒,两人有了肌肤之亲。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周相宜收到家里来信,说父亲突发疾病性命垂危,要她着急回家。
此时奕王解毒了,但还没苏醒,周相宜只得把他安排进客栈。
然后托她们一行中后面加入进来的男人照顾,她们主仆二人着急回京。
周相宜临走的时候写了信,还把自己偷偷打的定情信物——一把刻着“比翼双飞”的“翼”字的匕首和一块麒麟玉佩塞在了奕王的行礼中。
她当时涉世未深,又侠义心肠很容易亲信旁人。
更别说,那男人是她救下的,也一直帮着她照顾昏迷的奕王。
但是等周相宜走后,那男人暗地收走了周相宜留下的书信和信物,还哄骗奕王,说给他解毒的是他妹妹。
奕王苏醒后,脑子里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听见是一个姑娘给他解毒,顿时晴天霹雳,而后询问店家,也证实是一个姑娘。
得知周相宜主仆急匆匆回京后,奕王更是觉得她生气了,而自己又无颜面和身份去找她。
他们毕竟从来都没有说开过。
只是将那份禁忌的爱慕隐藏在日常相处的点滴。
而奕王也被绊住了,那自称给他解毒的女人每天缠着他,她家里人也找来要名分。
奕王心烦意乱,他虽另有钟情之人,但他不得不负责任。试着和那女人相处几日后,发现处处露着破绽。
他一逼问才知道女人和他哥哥合起伙来骗他。
那是奕王第一次发起火来杀人。
他看到书信内容和定情信物后,只觉得瞬间从黑暗走向黎明,欢天喜地的追去京城。
他到京城第二天,就登门拜访表明身份,还说要娶周相宜为王妃的事情。
但他嘴角的笑意未绽开,就被周父告知小女已经和白家订亲于五日后成亲。
奕王的世界又黑暗惊雷。
他不信,他要找周相宜,但周相宜不见他。
于是他又跑进皇宫求他一母同胞的皇兄。
先皇看到一向闲云野鹤的奕王回来,还有些惊喜。
奕王还说要请求赐婚,先皇更是欣喜。
但听到女方姓名后,先皇顿时面色沉了下来。
先皇拒绝了。
一个亲王竟然被富商抢了女人,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这着实发生了。
一个是闲散无权无势的亲王,一个是富甲一方京城首富。
更何况,朝廷和北漠的战事连连吃紧节节败退。
打仗就是粮草,朝廷国库空虚,后援不足,北漠的铁蹄很快就要踏破国门直攻京城。
先皇每日都在为军饷发愁,千方百计给百姓加赋天下民不聊生,甚至已经向富商借钱,还出售商榷、茶引、盐引来换银子。
此时周家能和白家联姻,这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五十万两的军饷迎刃而解。
面对奕王的第一次红脸争论,先皇只淡淡问他能不能在五天内拿出五十万两。
国库都告急,皇帝与百官都无法筹集,一个闲散远离权势的王爷能吗?
看着奕王哑口,怒意无法发泄,先皇又叫他以家国事为重,皇家子弟没有儿女情长。
奕王手脚冰冷的出了皇宫,一连四日都站在周府院中,眼睁睁看着院中张灯结彩布置亲事。
可笑的是他身份尊贵,周家不敢驱赶,甚至后悔把女儿许配给白家。
但要是不把小女儿嫁给白家,他们周家便是灭门之灾。
最后周娘见奕王如此痴情,给周相宜私下说见一面。
奕王身份贵重,今后或许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周相宜已经快疯了。
从小宠爱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可怕。
一开始周相宜一口拒绝亲事,一家人便轮流用家族责任施压她,还说爹娘老来得女,全家人都最疼爱她。
事实确实如此,周相宜自小被他们宠爱,性子单纯热烈,完全不触及他们周家的一点阴私。
他们自然也清楚如何说动逼疯周相宜。
全族三百多人口的性命与家族荣耀全在她一人身上。家族给了她贵女生活,又纵容她突破束缚男扮女装游历江湖。
她这一身都是来自于家族,此时家族有难,她应当扛起责任。
周相宜含泪应下。
她不见奕王的原因也是不想徒增烦忧和不舍。
但她娘说要见奕王一面,使奕王今后对她念念不忘。
在家族需要帮助的时候,还可以用到奕王。
于是周相宜见了奕王。
奕王喜极而泣,以为有了转机她愿意随自己逃婚;但周相宜说出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扎奕王的心脏。
王爷怕还不知道吧,我早就知道你身份才故意接近你。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你吗,我只是喜欢王妃之位。
但是看到一个亲王竟然抢不过一个富商,这个王妃之位我也不稀罕了。
王爷今后莫要再来打扰我了,以免让我未来夫君疑心。
周相宜大婚的那天,奕王随军奔向了北漠。
他在前方拼死杀敌,一人一骑永远冲锋在最前面,像是不知疲倦永远在追赶血色残阳。
这种不怕死的刚勇鼓舞三军,同时震慑敌军。
短短三年间,他便军功累累。
这时,他收到京中老管家发黄的来信,看信的日期距离他收到已经过了两年。
军队一直随着敌军辗转,一份平常的书信很难精准送达
信中说,老管家在王府门口捡到一个婴儿,眉眼酷似他,已经接入府中收养。
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每天伤亡惨重;奕王每天都抱着剑和衣而睡,这书信很快被抛之脑后。
他怎么可能有孩子。
他在边疆一待就是六年,后年要胜仗反攻的时候,接到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
此时的奕王早已不是当年纯粹的闲散王爷,他没战死沙场,但灵魂早已消磨在尸山血海,他的侠义仁善随着成山的尸骨掩埋在边疆。
于是在先皇御驾亲征的时候,他安排人差点要了先皇的性命。
结果那人手抖离胸口偏差一分,他便上前护驾。
先皇看到的还是那个热血炙热的轻年,因为他无心权势,皇子年幼,便下旨在他重伤养病期间,要他代理朝政。
六年的时间,一个闲散王爷终于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亲王。
班师回朝的时候,奕王脱离了大军,几乎昼夜不停赶回京。
他现在已经手握权势了。
他可以夺回自己的女人了。
但回京后得到第一个消息就是——一个月前周相宜已经病逝。
苍天为什么要一次次和他开玩笑,一次次给他希望又破灭。
为什么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他如何努力都追不上周相宜。
奕王不吃不喝数日,从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变成颓败酗酒的醉鬼。
最后老管家看不下去,牵着六岁的孩子站在奕王面前。
只一瞬间的对视,奕王便酒意惊醒。
而后,他也查到了这孩子是周相宜和他的。
因为白家的女主人进门第一年的时候怀了孕但是滑胎,在第二年的时候才生下孩子。
这滑胎的孩子无疑就是眉眼酷似他的六岁孩子。
往事历历在目,奕王泪意湿眶。
“相宜,竟然给我生了两个孩子。”
碧清想起往事早就哭成了泪人,她重重磕头,“请王爷救救小澜,他自小就饱受折磨,一直被关在阁楼里整日和书籍打交道,每隔一个月,白聚瑞就要拿针刺破小澜的手腕放血。”
“他怕那大凶之兆的批命,又另找了高人算命,那人说小澜是极富极贵的命格,以血换血便能转移命格。”
奕王听的眦裂怒目,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桌子轰然碎裂。
“他还哄骗小澜那血是救小姐的,只要小姐喝了他的血就能清醒一段时间。实际上,是小姐每次都会在月初清醒跑去阻止白聚瑞伤害小澜。”
“但小姐已经被全府重点看管,人人都当她是疯子,小姐又如何能进得了小澜的阁楼。”
“求王爷看在小澜这么可怜的份上,救救他吧。”
奕王仰头泪意湿衫,他嗓子被痛楚和怒火灼烧哑了,扶起地上沧桑满脸泪花的碧清。
“本王一定会救小澜的。”
他想问为什么才告诉他。
但碧清应该是顾虑相宜的声誉,知道他一知晓身份定会公之于众。
奕王看了她一眼,急促转身去书房,但临走他又看向碧清,叹息道:
“我和相宜已经天人永隔,行山这些年也一直未娶妻,他对你的情谊已经超越生死。碧清,我今生不得圆满,我不想行山也如此,我想相宜在天之灵也是如此想法。”
碧清刚艰难止住的眼泪,此时又奔泻模糊了面容。
奕王看她一眼,便急步去了书房。
书房里,一众下属还在议事。
激烈争论的众人一见到奕王进来,顿时鸦雀无声。
尤其奕王周身浮着骇人的杀意和悲愤,让人不敢直视。奕王是尸山血海走过来的杀神,只要他一怒,便是血流成河。
但奕王平时严肃也很少动怒,也很少有多余神情,他就像是一把血刃,只是平时藏于剑鞘中。
但此时不仅怒意无法隐藏,他眼里的悲痛更加令人惊惶。
只听奕王道,“率先营救本王儿子。”
一人不解道,“世子不是随时都能出来?”
奕王看他,掷地有声道:“白微澜也是本王的儿子。”
一时间,落针可闻,惊雷无声。
奕王又道,“一个月内,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筹集好粮草。”
他负手闭眼,悲痛揪心。
众人见状,纷纷道是。
他们谋划的宫变与军队后援。
宫变已经人手就位,只是军队后援着实耗费粮草。
但看着奕王这般狠绝的样子,顶着重压也要筹备到位。
就在众人心里惊讶、探究、腹议的时候,只见书房顶上纵身飞下一人影。
武将们震惊凶喝护主。
奕王看见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也有些吃惊,但他并没慌乱,而是挥退武将的护卫。
奕王盯着来人打量道,“阁下好身手,前来何事?”
对面男人神色冷峻道,“白微澜叫我给奕王送银票。”
刚刚发愁粮草的众人纷纷一喜,但随即不确定问道,“如何信你?”
苏刈拿出一块信物,是顾凛柏留给白微澜的短玉笛,圈口里印着奕王府造。
奕王接过,确认信物无误。
见奕王点头,一人低声和周围同僚商议,“我们粮草差……”
“差二十万,这里有七十万银票。”苏刈刚刚在梁上听的一清二楚。
七十万……
众人以为听岔了,面面相觑。
只见奕王嘴角有抹淡淡的笑意,“小澜这孩子很有生意头脑。”
“矿山脱手卖了八十八万。”
武安侯怔怔看着奕王,只觉得多年老友是不是换魂了。
这暗藏炫耀的语气是他听错了?
然而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
仁亲王一脉纷纷上奏免除白微澜两人的罪罚,认为私开铜矿都是被旁人哄骗,两人只要缴纳赎金即可。
这旁人是谁不言而喻——顾凛柏斩杀的二品铜务司大员。
死人是无法开口的。
外加上奕王这一脉也齐齐上奏,全朝廷都在施压给新帝。
呜呜呜晚了发红包。下章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