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绯雪看放鹤谷雨,只见两人蹙着眉头眼里忧急。
他摸着小栗儿后背,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父亲,父亲……”孩子哭的抽抽噎噎闷声闷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宴绯雪蹙着眉头蹲下,难道还是听见了那谣言?
没影子的事情只传几天就没人说了,再说时莺听见风声后自己跑回来澄清了。
孩子们难道这会儿在哪里又听见了?
“父亲怎么了?没事,慢慢说。”
放鹤焦急,立马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书信,“是苏不渝来信了。”
“说澜哥在百姓暴乱中被流箭射中胸口,昏迷了三天才抢救过来,醒来后还疯疯癫癫的,看到谁都认作宴哥哥。过了五六天才意识清醒。”
嗡的一声,宴绯雪先是一愣,但脑子里很平静。他手还安抚的拍着孩子后背,“没事,醒过来就好了。你父亲福大命大的。”
“意识不清可能是误食了致幻的果子,以前小鱼儿哥哥就在信里提到过和鸡素果子差不多作用的野果子。”
小栗儿懵懂怔怔,脑袋里想起了有这件事,拧巴的眉头松了些,抽噎道,“爹爹,你去看看父亲好不好,他这会儿肯定非常想爹爹在身边陪他的。”
谷雨也面色惶惶点头。
放鹤道,“家里不用担心,有阿文叔照顾我们。宴哥哥去照顾澜哥吧。”
宴绯雪没有思索的点头,“嗯,家里有你们放心。”
“你们先回去吧,他会吉人自有天相,喜乐村的祭司还说他大富大贵之命。”
小栗儿眼泪汪汪的擡头,一瞬不瞬的望着宴绯雪,后者的眼里满是柔和的笑意。
他见宴绯雪说的这么坚定,忐忑不安的心情逐渐被抚平。
“要是父亲知道小栗儿这么担心他,他很高心的,肯定想亲亲小栗儿。”
宴绯雪说完亲了下小栗儿湿漉漉的脸颊,“爹爹替父亲亲了。”
大人身上的坚信和镇定感染了小栗儿,他也啄宴绯雪的脸颊,嘟囔道,“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三个孩子走后,宴绯雪腿脚有些乏力,进门缓缓坐下,只觉得嗓子滞涩,刚刚像是一场幻听幻视一样。
身体像是提线木偶似的,在孩子们面前精准的反应着,但好像灵魂已经离窍,在一旁看着他安慰孩子们。
他恍惚起身,白细纤长的手指扶着桌沿,拎起茶壶给杯里倒茶水。
清脆水声响起,热意烟气升腾,模糊了宴绯雪眼里浮上的急惶忧色。
忽的,指腹灼烫,热水涓涓蔓延至撑着桌子的指腹,他才低头回神,见茶水溢满。
宴绯雪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脚步匆忙的出了盛雪楼。
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乱。
脚步每一步都踩的稳当坚定。
难怪这半个月没收到白微澜的信,他开始还以为也像上次耽误在路上了。
没有来信,估计是怕字迹笔力暴露他伤势体弱,怕他和孩子们担心。
边走边想,宴绯雪很快就来到李家。
恰好李润竹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从码头回来了。
两人刚好在李府门口碰面,李润竹惊讶宴绯雪眉目郁色忧急,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宴绯雪揉了揉眉头,自认为自己情绪控制不错,没想到担忧藏不住。
宴绯雪说了白微澜的情况,然后想租借船只去闻登州。
此时正是汛期,河道湍急,逆水而上也是吃力,船速最多日行一百五十里。
但走陆路,不说前些日子各地塌方的管道输疏通与否,要是路上碰见流民袭道也不安全。
李润竹听见白微澜受伤,面色拧了起来,“现在码头正在挪仓转货,我们刚从码头回来,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船去闻登州了。”
“我正好也要去找你,我们提前几批走的,有一部分船只卡在了来凤州。”
“不放行?”
“不是,来凤州四省通衢是货物运转中心,去往闻登州的河道全都挤的水泄不通,大大降低了行船速度。”
外加上河面水急翻船的也多,因为私下违规改船体的多。
船税是按照船体大小分为三等赋税,吨位大船要三百两,小船一百两。
很多船商为了避税,从外面看船只是小中船,但实际为了多装货物改仓加深。加上河段湍急,很容易出事。
宴绯雪闻言一默,而后道,“那想必官道也堵的走不动道了。”
李润竹一脸凝重的点头。
宴绯雪道,“天无绝人之路,闻登州封禁中都有商人跑出来,那咱们也可以进去。”
离开船时间没多久了,宴绯雪必须得回去交代酒楼和钱庄的事情,然后简单收拾来码头。
李润竹也趁这个空档修整洗漱一番,半月来没日没夜的采买谈生意,此时脑子都是亢奋混沌的。
宴绯雪赶回家里的时候,行礼已经被打包好,放在外院的石桌子上了。
王婆见宴绯雪惊讶,开口道,“三位少爷叫我收拾好夫人的行礼,说是要着急赶时间。我就简单的收拾了您日常吃穿用的。”
一旁阿文还把马车安装好了,只等着送宴绯雪走。
孩子们听见动静从灶房里跑出来,手里拎着食盒糕点,放在马车里。
小栗儿抱着宴绯雪的胳膊,拧眉道,“爹爹,把阿文叔也带上吧。”
宴绯雪心里酸酸的,一股热意在胸前涌动,看着三个望着自己的孩子,俯身挨个抱了下。
“没事,我和竹子叔叔一起去,他带了很多保镖。”
宴绯雪又看向王婆,“秋天变凉,孩子们就多劳烦王婆照料了。”
王婆点头,“我每天炖汤呢,倒是夫人路上受苦了。”
小栗儿脑袋在宴绯雪手臂上蹭着,细声细气道,“爹爹放心吧,我会多穿衣服多吃饭的。”
宴绯雪摸摸他脑袋,“乖,没事的,爹爹也会随时来信,尽快回来。”
三个孩子看着阿文从偏门赶出马车,他们只追到门口就没追了。
眼巴巴的望着哒哒远去的马车,小栗儿视线逐渐模糊,嘴角抽动几下,忍不住哭出声了。
放鹤和谷雨都绷着愁苦的眉眼,牵着小栗儿的手。
而这时候,只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门口蹿了出去,飞快追着马车去了。
谷雨焦急道,“小黄跟着去了。”
小栗儿慌忙抹开泪水,见小黄真的快追上了马车。
放鹤道,“小黄很喜欢宴哥哥,而且每次出门坐马车都会带着他们,以为又是要去什么地方忘记带它了吧。”
小栗儿翕动鼻头道,“要是小黄能追上,爹爹在路上也有个伴。”
马车出了长琴巷子,最后一抹梧桐黄叶消失不见,宴绯雪才放下帘子。
想着小栗儿在门口哭的样子,心头像是被钝钝的凿头凿着,凿空的心底瞬间涌出复杂的情绪。
第一次和孩子分别,心口酸涩不舍的厉害。
“阿文,等会在盛雪楼门口停下。”
宴绯雪进酒楼大堂看了眼墙上的时漏,还有两刻钟,缓缓有余。
他来到账房,从抽屉里找了几张信签纸,快速的磨墨,提笔一顿稍稍思索片刻,而后唰唰的快速写好了几封信。
他把信折叠好,准备拿信封装,但最后又只拿着信出了盛雪楼。
宴绯雪把信交给阿文,“到时候去买个常见的信封,把信纸装好,按照日期给孩子们。”
“每隔四天,给孩子们看一封。”
阿文点头,提前写好信在孩子们担忧的时候拿出来看。
也知道,他是怕信像上次白爷那样耽误在路上,让孩子们更加担心。
他把信郑重放在胸口前,点头说放心。
宴绯雪一笑,拍拍阿文肩膀,“你也保重自己。”
马车赶到码头的时候,李润竹也刚到。他身边带了好些镖师,沿路护送粮食。
李润竹似晃眼看到宴绯雪身后跟着了只黄狗,但仔细再看又没见了。
货船开拔后,水流湍急船体摇摇晃晃,宴绯雪晕船晕的厉害。
他受不了在甲板吹风,才发现趴在角落里已经吐了好几趟的小黄。
宴绯雪哑然,仓皇急匆匆的赶路,此时落脚停歇了,才发现小黄也跟着上来了。
他摸摸小黄的脑袋,小黄湿漉漉的狗眼呜咽嘤嘤叫唤,尾巴都没力气摇晃了。
吐的脱力了。
宴绯雪苍白的面色带了抹笑意,掏出李润竹给的老姜片塞小黄嘴里。
而后叫李润竹喊人帮忙清理下。
宴绯雪前两天都吐的天昏地暗。
面色透着不健康的薄红,像是细腻的白纸覆着洇湿的胭脂,眼尾总是水气不散。静静的坐在仓房里听着浪声敲击着船身,两天也吃不下几口饭。
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早到了来凤州。
一团朦胧湿雾水气袭来,船只在昏暗中摇晃渐渐驶出迷雾,天光与水色逐渐清朗,不远处亮了一夜的灯火逐渐熄灭。
宴绯雪心里挂着事,早早起来站在甲板上。
湿气拂面,曦光渐盛,一身水月长衫被河风吹的翩跹欲飞,青丝摇曳在晨曦下波光黑亮。
河面不远处已经是成片的货船,桅杆上的旗帜热闹的随风翻卷,甲板上都站了人头。
这些人也同宴绯雪一样,眺望前面行船情况。
李润竹出来,就见宴绯雪像是一尾羽毛似的,稍不留神就要被风卷走。一向舒展从容的眉眼带着疲倦与憔悴,添了一份病弱美人的怜惜欲。
李润竹没敢多瞧,擡头看日头,却见桅杆上收船泊灯笼的船员,正盯着宴绯雪看的痴迷。
真是不要命了。
爬在桅杆上看人都能看的痴。
李润竹对宴绯雪道,“现在看样子,只能按照你的建议咱们在来凤州上岸,改走陆路。”
在来凤州登岸情况好点,但是码头上停靠的船只也逐渐多了起来,看来都打注意走陆路。
而此时最赚钱的莫过于行脚商队了。
很多商队马车托送物资都坐地起价,还供不应求。
不过李润竹交友广阔,与来凤州码头河帮关系不错,有他们牵线拉桥,外加上林家以前是驮谷物的老主顾,商队对他们格外热情。
不过商队的东家还是给他们唱衰,京城来了好些富商赶前面一脚,现在还堵在乌泱泱的官道上。
像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蚂蚁,只从门缝嗅到一点美味,就迫不及待赶去。
来凤州的商人反而没什么动静,每天看着络绎不绝的各地商人兴致冲冲的样子,等着看好戏。
他们来凤州是隔闻登州最近的,自然比外界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据说上面不满奕王世子整治效果,已经秘密又派一位皇子前来整治。闻登州现在如铜墙铁壁,一只苍蝇都不得进出。
能出来的,都是用板车拖出来的死人。
现在很多拾荒的人跑去乱葬岗剥一些死人衣服过冬,偶尔运气好还能捡漏点财物。
那位皇子比奕王世子还能杀,逼迫城内囤积粮食的富商开仓放粮,手段残忍堪比抄家。
闻登州俨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州了,而是皇家王室清理自己仓库的地方。
想赚钱,也要看看能不能先活命呐。
来凤州商人不看好的情况下,两日后,宴绯雪他们避开拥挤,顺利达到闻登州城外了。
李润竹兴奋道,“还是白嫂准备周全。”
宴绯雪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就是五月份苏大夫他们悄悄溜进闻登州的小路。
越是封禁的地方越是有小路出口。不过小路很是隐蔽,挨着乱葬岗走出来的一条土山路。
这条路隐没在山间谷边,当地人都讳莫如深,毕竟逃出城就是越狱,对外地人绝对会三缄其口。
苏大夫他们当初还是绕着闻登州,找了两个月才找到的山间小路。
路过乱葬岗的时候,正是傍晚。
外面夕阳刚进山林,乱葬岗就雾气重重,不过山风通透加上气温不高,倒是没有尸臭瘴气。
一路树影婆娑,半明半暗的夕阳黄晕中只听山鸟咕噜咕噜彻响,吓得车轱辘压着石子惊响。
大家都想赶着天黑走出山路,镖师开路,宴绯雪骑在马上和李润竹跟着探路。不,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小黄。
也幸好是小黄在前面,要不然宴绯雪和李润竹两个大活人,看着前面雾霭里佝偻蹒跚的背影,铁定要被惊吓住。
不过他们还没被吓到,小黄就发出吼叫犬吠,惊的那人摔倒在地,呻-吟不止。
乱葬岗出现大活人,两方都吓的不轻。
一旁的镖师上去查看。
只见那中年男人四十出头,五官敦厚身材短圆,面色青紫脖子上赫然一圈勒痕。
此时借着朦胧天光,在尸山里看着骑在黑马上的宴绯雪,像是看到救命仙人一般。
他不断的扭动双手双脚,上面紧紧拴着绳子,他嘶哑力竭道,“救救我。”
宴绯雪一路来都听闻过闻登州的惨状,此时路过乱葬场才仿佛看到了地狱入口。
“救救我,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只是个勘察矿脉的工头啊。”
宴绯雪观察了下那人神情,而后叫镖师给他解开手脚绳子,又具体问了下缘由。
原来这人还不是普通的工头,而是一个铜矿的镶长。
镶长为铜矿工人之首,必须谙熟水文地质,辨察矿脉走向。
一个矿能不能挖出铜矿,往往取决于镶长勘察矿脉的水平。
有时候开七八个矿都不能出一个矿山。而开一个矿最低成本就得五万两。
这人叫石善文,家里世代做勘察矿脉活计,这手艺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一年月钱就有两百两。
虽然朝廷禁止私自开矿,但是闻登州内开私矿的都是皇室大官,一两百年来都没出什么事情。
但前些日子三皇子来闻登州,把他们这些矿头都抓捕起来,说违反朝廷禁令私自开矿要处以死刑。
石善文说道这里,愤愤不平又无力道,“我知道我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恩人,我看你们这商队,是要去城内吧,现在城内进不去,所有围墙都重新加高修补了。”
李润竹闻言一动,期待似的看着石善文。但石善文摇摇头,“都进不去。”
“现在城门口方圆十里全是商队扎营,现在是城内抢粮,城外囤积不得入。”
宴绯雪问道,“那有听说什么时候解禁吗?”
石善文摇摇头,“一直传的沸沸扬扬,但是城里物价还在飞涨。听说是奕王世子主张开城门,但三皇子压着不放。”
“你们这些物资怕是只能存放到城外仓库里了。”
宴绯雪见他唇角干涸肚子咕咕叫,给他一些干粮和水袋,又给了一锭银子。
石善文只接过干粮和水,“银子你们还是省着点花吧,仓库存一天就得一百两。”
李润竹惊的嘴角微张,“一个仓库一天一百两,这不是抢钱?”
石善文道,“可不是,最开始只是十两,但来的商队越来越多,仓库紧俏,不过半月就涨到了一百两。”
“仓库还不够用,还在从外地招工人,日夜不停的加盖。”
宴绯雪思索道,“从哪里来的木材和工匠?”
石善文摇头,“这到不清楚。”
他们现在快到了城门口了,听见这消息,进退维谷。
宴绯雪一路脑子都混沌不清,压根儿还没想到这里。
又或者说,全是担忧白微澜和信任白微澜了。
现在撤退,半路摸黑走山路不安全,更何况最近的县城也隔了七十里。
现在去还能抢先一步租用到仓库。
等他们赶到城门十里地外的时候,只见如火的夕阳下密密麻麻一片翻卷的商号旗帜,全是安营扎寨商队大军。
好些商人身上是绫罗锦缎,但胡茬儿老长,一脸沧桑愁容,显然困顿城外好些天了。
在宴绯雪和李润竹两人犹豫的时候,只见后面羊群赶来似的商队。
秋风起,夕阳都纱雾罩罩的,要是变天下雨可不得了。
白微澜:是谁的眼睛又在瞧我媳妇儿!
下章就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