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日常
长风吹起嘉宁公主的衣带,也荡起了她那双漂亮丹凤眼里的水波。
她轻轻地松开陆卿婵的手,慢慢地走到长阶的顶端。
这最后的一段路是注定要由她自己来走的。
陆卿婵站在廊柱旁,神情也有些愣怔,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大典有序地进行着,礼官的唱词如同洪亮的钟声,贯彻了整个太极殿和前庭。
陆卿婵出席过的宴饮更多,正式的典礼反倒没有太多,上一次类似的仪礼还是前年的新年。
她大病未愈,但长公主急召,也只得前往。
长公主性子张扬傲慢,在外人看来甚至可以说有些刚愎,唯有陆卿婵知道她也会常常有烦闷不安的时候。
长公主排解心绪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陆卿婵放到身边。
陆卿婵以前只觉得随扈长公主是很痛苦沉闷的事,鲜少会去想长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迫使她进入阵营?为了引诱她脱离内闱?或者是……单纯地想要折磨她?
现今陆卿婵自己也走到高位,她方才隐约明白长公主的意图。
高处不胜寒。
说的好听些是万人之上,说的难听些就是无边孤寂。
即便是贵为长公主,这帝国权柄当仁不让的主人也会常常觉得孤独。
但若是身边站着个人就不一样了。
一想到身边还跟着一个柔弱无能且随时可能会闯出祸事来的臣属,她就会有无穷尽的精力来面对眼前的一切。
陆卿婵听着悠扬的雅乐,心底的湖水静得没有分毫波澜。
皇帝落座以后,雅乐声止。
嘉宁公主走到晋王的面前,接过金册与玉印,依照惯常的规矩,她这时候应当跪下的,但晋王怜惜女儿,几乎是牵着她的手,将物什交到了她的手里。
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皇帝和储君之间都未曾有过这样亲善的关系。
这仿佛也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要来了。
诏书诵读以后,雅乐声再度响起。
廊柱上雕琢的是游走的盘龙,在乐鼓声的映衬下仿佛要飞至九天。
陆卿婵笑容温婉,她从新帝的手中接过嘉宁公主,牵起嘉宁公主柔软的手掌,陪她一起走向太庙。
由于皇后早已作古,大典的第二步骤便直接成了拜谒太庙。
晋国的建立时间并不久远,先帝病逝时又很年轻,仔细算下来也没有传几代。
加之太后与长公主掌权,没什么人将两任幼主算在昭穆内。
此时由陆卿婵这个公主旧臣来做这仪礼的承接者是再合适不过。
她是昭庆长公主的公主少师,也是晋王府的长史,更是今朝的学士。
嘉宁公主的手很小,指尖有些冰凉,她轻轻地握着陆卿婵的手,视线平直地朝向前方,端庄矜持,又带着些过分的早慧与岐嶷。
但在路过转角时,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还好你过来了。”
这样悄声的话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陆卿婵的眉眼微微弯起,她带着笑意说道:“殿下做得很好,没什么要忧虑的。”
她在长公主身边久了,都快忘记进行仪礼时是不能讲话的。
长公主素来不遵循这些规矩,在她的眼里,没有任何规矩是值得公主来遵循的。
这世上就只有公主给旁人定规矩的道理。
不过陆卿婵的声音也很低,一阵风过去就能吹散这耳语般的交谈。
“没有姐姐,我肯定是要害怕的。”嘉宁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看起来很好罢了。”
她的言语带着稚气,让陆卿婵倏地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她们是在晋阳书院遇见的,那时的嘉宁公主身着男装,全然就像个小郎君,她似乎是和晋王闹了脾气,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着。
分明还是孩子,却处处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早熟。
就像许多年前的柳乂。
陆卿婵忍不住地想到,她和他们这一家子或许真是有缘,总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遇见。
又总是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故事。
“没关系的,公主。”陆卿婵轻笑了一下,“公主大抵不知道,从前使君和昭庆公主出席大型的典礼时,也要提前准备许久。”
嘉宁公主有些不敢相信,她小声地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陆卿婵悄声说道,“使君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将流程给背下来。”
嘉宁公主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背下来了,姐姐。”
陆卿婵忍俊不禁,差些要笑出声来。
“你们真是一家人呀。”她莞尔道。
嘉宁公主柔声说道:“我跟姐姐也要是一家人了。”
她们悄悄地说着话,等到穿过长廊的时候,嘉宁公主已经完全不紧张。
她虽然年岁稚幼,但那风姿丝毫不逊于昔年的昭庆长公主。
陆卿婵随她一起走进太庙,这一处没有寒冷呼啸的风,却极是阴凉,摇曳的烛光和供奉着的牌位更加深了此地的森冷。
太庙内的礼官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嘉宁公主走进来,纷纷地跪地下拜。
“参见太女殿下。”
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雅乐再度响起的时候,整个大典就算是结束了。
午间和晚间都有大的宴席,内外朝官、外国的使节和朝廷命妇全都要过来。
柳乂之前特地吩咐过,让陆卿婵只出席晚间的宴会,典礼一结束就先回府中休息。
嘉宁公主也深知此事,旋即催促道:“姐姐早膳肯定没有好好用,快些回去休整吧。”
她不是不想将陆卿婵留在宫中,眼下新帝刚刚即位,前朝的官僚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后宫中也分外清净,可谓是固若金汤的安全。
但柳乂那边实在是没法。
他就像个病态的兄长,非得将人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肯安心。
陆卿婵俯下身,又抱了抱嘉宁公主方才和她道别。
小孩子方才还早熟得像个小大人,此刻又差些要破功。
嘉宁公主有点难过地说道:“晚上姐姐能早些来吗?我会很想你的。”
“好。”陆卿婵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
发冠和配饰沉重,快要将嘉宁公主的腰给压弯,但一上午都紧绷着,她反倒没有留意。
此刻被陆卿婵这样轻柔地抚摸,嘉宁公主才觉得沉重起来。
真讨厌。
等她掌权以后,要将这些繁琐的仪礼尽数削减了去,还要准允储君的老师能随时陪在她的身旁同她说话。
嘉宁公主擡起眼,她悄无声息地看着陆卿婵的背影。
她知道她若是这时候拽住陆卿婵的衣袖,陆卿婵肯定是会心软留下来陪她的。
但不知为什么她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过若是柳乂,肯定是能做得出的。
对于这位血缘还不算远的舅舅,嘉宁公主的心绪总是格外复杂。
他尊崇俊美,掌惯了生杀予夺,可在陆卿婵的跟前同她也没什么分别,连旁人分走视线都不能容忍。
嘉宁公主闷闷地想到,若是她的脸皮能再厚些就好了……
午间的宴席很盛大,但也很繁冗无趣。
柳乂陪在新帝的身边,头戴金冠,腰佩玉环,尽管身着深色的玄衣,仍是俊美得出尘决绝,将这满朝的青年俊秀都衬托得如同朴石。
早在祸乱前,他就是朝野内外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如今的风头更是无人能敌。
晋王不喜跟生人打交道,更有些不辨路途、不辨人面孔的缺漏,每每出席大典都如同行尸走肉。
“不成了。”他压着声说道,“容与,这位礼部尚书是跟我从前有过节吗?竟将这流程安排得这样漫长。”
柳乂明白晋王的难处,但又不得不告诉他:“没有,陛下。”
晋王失落地端起杯盏,浅浅地抿了些。
“他不仅与陛下没有任何过节,而且在陛下潜邸的时候就常常护佑您。”柳乂眉眼清湛,慢声说道,“据说是曾仰慕于您母亲的高风亮节。”
晋王远离京兆多年,对少年时的许多旧事都已经模糊了记忆。
闻言,他差些被茶水呛到。
“还有这种旧事呢?”晋王猝不及防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声音微擡,底下的御史瞬时便看了过来。
晋王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常常因为出事不周被御史参本子,直到现今他仍是有些阴影。
“不重要了,陛下。”柳乂低笑一声,“你若是想缩减流程,直接跟冯尚书说就是,他谁的话都不听,也不会不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