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都知道,柳乂说着是柳宁的弟弟,其实就是跟柳宁的儿子也无甚区别了。
柳乂是迟早要继承河东的权柄与柳氏的家业的。
麻烦的是被柳宁从前线接回来后,这位尊贵无双的公子便再不愿见人,甚至连仆从都一并赶了出去。
可怜他疏通了一大番的关系竟全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这仆从本都已经彻底丧气,可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乂近来忽而又允了人在院中侍奉。
他立刻又燃起了斗志,打定主意要稳住位子。
现在柳乂还年幼,可到了将来,他就该是柳乂最亲重的亲信,那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而且年幼也有年幼的好处,心思浅得跟碟子里的水似的,还不是任他摆布。
这仆从心里越想越飘飘然,竟没有发觉柳乂冷下来的神色。
等到剑刃被抽出抵在脖颈上时,他才猛地回过了神。
剑锋冷厉,削铁如泥,但那明丽如雪的剑刃就足够令人感到心底发寒。
柳乂的神情漠然,眼里蕴着浓黑的情绪,他轻声说道:“滚出去。”
漂亮的丹凤眼中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冰冷得异常。
杀意是冷酷的,也是昭然的。
只是因为忤逆了他的想法,只是因为多言了一句错话,他便直接起了杀心。
仆从吓得满身冷汗,腿一软就差些坐在了地上。
他算是明白为何护送柳乂回来的那些人个个都语焉不详了,这还是他们那位谦和有礼的少主吗?这简直是从地府里走回来的魔!
“是、是……”仆从打着哆嗦应道,“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侧头的一刹那剑刃就化开了他的脖颈,汩汩的鲜血往外流着,可他连擡手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这仆从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时,衣襟已经被血濡湿。
同住的侍卫大惊失色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那仆从就跟撞了鬼一样,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连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陆卿婵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
侍女陪在她身边,软声给她讲起坊间盛行的故事,无一不是小孩子爱听的。
陆卿婵听得津津有味,连落在手边的蝴蝶都没有再管顾。
但一个故事结束后,她忽然擡起了头,看见了正在快步奔走的医官。
陆卿婵眨了眨眼,柔声说道:“小如姐姐,是医官。”
她有些紧张地说道:“是叔父生病了吗?”
可旋即她自己又想了起来,柳宁的居室并不在这边,而是在相反的方向。
住在这边的人,是刚刚冷声将她赶走的柳乂。
侍女的脸色微变,仍是软声安抚道:“没什么事的,姑娘。”
“况且就算有事,也无须姑娘来操心。”她很会安抚小孩子,“使君和夫人会处理好的,他们若是知道您这样忧虑,才反倒会担心呢。”
但陆卿婵还是从秋千上站了起来。
她的眼神懵懂,又带着些坚定:“可如果是容与哥哥生病了呢?”
侍女们还未反应过来,这个刚刚才被人赶出来的小笨姑娘就又跑了过去,像一只逐花的小蝴蝶,又像是一只扑火的小飞蛾。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紧忙跟了上去。
陆卿婵连裙摆都没有提,一路匆匆忙忙地小跑着。
过去的时候,脸上起了薄汗,衣裙也有些乱。
居室里人并不多,几位医官围着柳乂,神情一个比一个紧张,甚至是有些害怕。
他自己的神色倒是平静。
被柳乂擡眸看过来的瞬间,陆卿婵的吐息都止住了。
他轻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那声音轻描淡写,但却有些很特殊的意味。
五岁的陆卿婵并不能理解,她只是有些本能地想要后退,可看到医官们忧愁皱起的眉头时,她悄悄地探了探头。
小姑娘站在门边,跟猫崽子相比也没有大到哪去。
她天真地问道:“哥哥,你生病了吗?”
柳乂没有言语,令她过来。
陆卿婵的衣裙跑得凌乱,裙摆上沾的全是青草,她坐着时也没有顾忌,像小郎君般分着腿,大摇大摆地晃着。
柳乂平静的容色终于有所更易,他将她拉到身侧,一字一句地说道:“女孩子不能这样。”
陆卿婵骄纵任性,主要是因为缺乏管束。
她懵懵懂懂地拢起腿,又任由柳乂抚平了裙上的褶皱。
“为什么呀?”陆卿婵小声地问道,“我也要遵循你们家的礼仪吗?”
她的话音甜软,流露出少许的乖顺。
但还未等柳乂言语,陆卿婵就又跳了起来。
“哥哥,你没有生病就好!”她快乐地说道,“我先过去继续玩了,我们改天再见吧。”
柳乂的眉微微蹙起,他轻声说道:“没有改日。”
向来矜贵的人声音有些冷:“出去了就永远别回来。”
可陆卿婵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话,蹦蹦跳跳地就扑到了侍女的怀里。
得亏她年岁小、生得矮,不然没谁能抱得动她。
这个聒噪的小姑娘,正在以一种疫病似的方式,在疯狂地侵占他的视野和世界。
柳乂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带来了外面炽热的阳光,将他心底的黑暗都给照彻了。
她是那么聒噪,连一丝静谧都不肯留给他。
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厌烦的小孩子?
柳乂漠然地收回了视线,轻轻地将手腕搭在脉枕上,低声说道:“诊治吧。”
居室内的医官们经历了一遭大起大落,这时才敢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
夫人料想得还真不错。
少主就是需要同龄孩子的陪伴,这才短短的几日,就比先前要好太多了。
陆卿婵却没有再理会柳乂的事,只在晚间时和卢见月高高兴兴地说了起来。
她的眼睛弯起,带着些甜美的甘意:“叔母,容与哥哥好像允了我去寻他玩。”
卢见月已经知悉白日的事。
她却还是装作一无所知,惊喜地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们以后还可以一道上学。”
卢见月一提起上学,陆卿婵的小脸霎时就垮了下来。
她大惊失色地看向卢见月,磕磕绊绊地说道:“马上、马上就要上学吗,叔母?”
“是呀,你叔父已经允了,少臣也欣然同意。”卢见月揽过她笑着说道,“到时候阿婵就能和容与一起上学了,阿婵高不高兴呀?”
“高、高兴。”陆卿婵声音细柔,可眸里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