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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赵崇的脸上霎时便失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去了一样,一屁股便坐在了椅上,因没有坐稳又颓靡地摔了下来。

那哐当的巨响在厅堂中显得分外清晰。

然而即便是如此狼狈,赵崇依然口中念念有词,执着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他像是不知痛一样,连尾椎骨处的剧痛都全然地忽视。

柳乂居高临下地看向赵崇:“怎么不可能?”

“须我将当年的人牙子从牢狱里调出来吗?”他冷声说道,“人我可还都留着。”

赵崇的心底泛起深寒,即便是方才签下休夫书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绝望。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稍稍向后探去,就是万丈的深渊。

他的心里没有底,只有强烈的恐慌和痛楚。

“不可能,不可能!”赵崇连声说道,“那年上元卿婵伤了脚,连路都走不了……”

他的语气略带哽咽,又蕴着期许地说道:“使君不记得了吗?当时还是您抱着她看的花灯呀!”

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赵崇阖上眼就能回忆起幼时陆卿婵的模样。

他跟陆卿婵虽说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不过是有过短暂的相处,怎么也比不过相伴十年的柳乂的。

柳乂一直很疼宠陆卿婵,尽管那时她都是大孩子了。

但她一哭闹,他还是会将她抱起来。

尤其是在陆卿婵脚踝受伤的时候,柳乂几乎没让她的脚落过地。

他长她三岁,身形又高挑,就像是个可靠的兄长,为她遮风挡雨,总能将她护佑得周全。

赵崇充满希冀地看向柳乂,然而他却只是轻声说道:“她那时到底受伤与否,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柳乂的眉眼清湛,眸底却浸透了戾气。

他冷冷地看向赵崇,在那一瞬间几乎泛起了杀意。

赵崇惊骇地往后退去,但没多时他的后脑就重重地磕在了椅上。

他心中震悚,可沉在脑海深处多年的混乱记忆却越发清晰起来!

赵崇被人牙子绑走的时候就是在深夜里,河东的冬天冷,微微启唇就会呵出白气来。

他被粗绳束缚住手腕,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方才赵崇挣动时叫那人牙子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脸颊高高地肿起,简直跟个猪头似的。

纵然是他亲爹过来,大抵也认不出他是谁。

他们也不知将他关在了何处,他只觉得这里极是狭窄,稍稍擡头就被撞得眼冒金星。

赵崇满脸都是泪,又怕那干涸的泪水会凝结成冰。

来个人救救他吧!他愿意奉上他的一切……

时间越久,赵崇的心里越是绝望。

嬷嬷和侍卫们没有发现他不见了吗?父亲怎么也不遣人来寻他?

但一想起父亲,赵崇又打了个冷颤。

自从兄长意外死去后,父亲对他最后的慈爱也尽数消弭了。

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个处处不如人的赝品,做什么都是错的,再努力也永远比不上赵岚。

赵岚虽是死了,却永远地活在了父亲的心里。

反倒是赵崇这个活下来的孩子,成了他的眼中钉。

父亲才刚到河东为官,他便因为贪玩被人牙子拐走,父亲不会心疼他,只会怨恨他竟干出这种蠢事,丢他的脸面……

赵崇越想,眼里越不住地涌起眼泪。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体察过亲情。

唯一爱他的母亲,在生了妹妹后对他也没那般在乎了。

虽然王氏本来就忙于与府邸的妾室勾心斗角。

赵崇满心绝望,再一回想起方才陆卿婵与柳乂亲密相处的情景,更觉得心中酸涩至极。

他们间的情谊怎么会这么好?

他们的命怎么会这么好?

若是他生来就是河东节度使的幼弟、张商心腹的长女,他会不会就不这般难挨了?

现今想再多也无用,等到灯会结束,人牙子大抵就会将他带走卖掉不知何处去。

脑中忽然传来阵阵晕眩,身上也渐渐滚烫起来。

可赵崇不觉得热,只觉得跟被人塞进了雪窝里一样,浑身打颤,冷得出奇。

他吸了吸鼻子,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他不会是发热了吧!

他从前就听人讲过,人牙子最是冷酷,若是绑来的人得了病,便会直接杀死或弃掉,连带走都不会带走。

赵崇忽然极是恐慌,他又挣动了几下,可没多时连眼睛也滚烫起来。

求求了,来个人救救他吧!

即便有朝一日他位极人臣,他也一定会拼尽一切地报答他的……

赵崇在心底拼了命地发誓,他没想到的是,命运还真的给他开了扇窗。

一道娇气的声音忽然响起:“哎呦,你们这东西怎么放的呀,害我差点又摔了一跤!”

“对不住小姑娘,是我们将东西放错了地方。”有道粗粝的男声响了起来,“我们这快打烊了,小姑娘你还是去别处吧。”

那娇气的姑娘又说道:“快打烊?那不就是还没打烊!”

她说话很骄纵,就像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

可那刚刚才狠狠扇了赵崇几巴掌的伙计却不敢多言,跟供祖宗似的说道:“小姑娘,我们家真没什么有趣儿的物什,您要不去隔壁那个饴糖铺子看看吧。”

然而那娇气姑娘不肯如他的愿,娇声说道:“杜郎官,我要看看那个。”

赵崇浑浑噩噩,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那姑娘走过来了,而且她身边似有着几位彪形侍卫跟着。

八成是河东哪家权贵的女儿。

赵崇身上滚烫,快要烧得昏厥过去,但察觉到她走过来后,他疯狂地开始挣动起来。

她走得很慢,似是腿脚不便。

爱玩的姑娘就是这样,纵然伤了脚,瞧见好玩的物什也要一蹦一跳地过去。

“我还要看看那个,你去给我拿。”她颐指气使地说道,“快些过去。”

那人牙子健硕如牛,穷凶极恶,可还是放软声音说道:“姑娘您先等着,小的这就去拿。”

赵崇烧得迷乱,身上的气力也快要耗尽。

终于在那姑娘快要绕开时,他极力地向上踢脚,发出了激烈的碰撞声。

那小姑娘瞬时便凑了过来,她一把掀开桌案上的厚布,瞧见了被藏在桌下木箱里的赵崇。

“快过来,杜郎官!”她低声说道,“那个孩子在这里!”

赵崇用尽了气力,昏昏沉沉地擡起眼,只瞧见她模糊的侧脸便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那该是一张柔美稚嫩的面孔。

纯善,果敢,唯独脾气过分得骄纵。

她是暗夜里的光,也是她这一生的救赎。

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的时候,赵崇已然泪流满面。

陆卿婵性子柔婉,守礼贤淑,荣辱不惊,满身都是世家女的矜贵,连太后都对她赞誉有加。

鲜有人知晓,她幼时也曾被人疼宠溺爱,养得既骄纵又任性。

他拼命地想要报恩,却不知晓那真正救下的他的女孩,从来就是被他百般摧折的妻。

真是阴差阳错,真是报应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