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杨氏的面露尴尬,连陆玉的脸也有些挂不住。
陆卿婵的神情却很自然,她也是用了许多年的时光方才明晰,原来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发自本能地爱孩子。
对陆玉来说,陆卿婵就是值得利用的好器皿。
对杨氏来说,陆卿婵就是永远比不过陆霄在她心里的分量。
“卿婵,你母亲当年也是迫于无奈。”陆玉缓声说道,“阿霄幼时喘疾厉害,实在是没法子到河东这边,他又还那般稚嫩,身边总要有人看护的。”
他很聪明,虽然陆卿婵的言辞是针对他们二人的,但陆玉却先为杨氏做了辩驳。
因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昔年陆卿婵曾多么渴望母亲的爱护,又为母亲的正妻之位做了多少的努力。
如今想要打开陆卿婵的心扉,最好还是从杨氏入手。
陆卿婵神情冷淡,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我那时也不过五岁,难道就合该被抛弃吗?”
“怎么会是抛弃?”陆玉急得满头大汗,他拍着膝说道,“你母亲也是希望你能多长些见识,你一介姑娘家,能在如此年岁就到河东,这是多难得的事!”
他看似真挚地说道:“若不是到了河东,哪会有如今的际遇?”
“啊?卿婵?”陆玉声音缓和地说道,“你都二十了,怎会还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呢?”
他推了推杨氏,让她靠近些陆卿婵。
陆卿婵笑了一下:“倒转因果,也不是这样倒转的吧。”
陆玉像是快要哽咽出来,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跟你母亲一颗心都系在你们姐弟身上,知你在洛阳遇劫时,你母亲整宿整宿都没能入睡,将佛珠的线都盘断了。”
他只是自说自话,并不肯回应陆卿婵。
杨氏缓步走向前,站到陆卿婵的另一边。
她的手已经不复年轻时白皙柔嫩,生了褶皱,却还是那般修长美丽。
佛珠泛着檀香,让陆卿婵想起那尊送子观音的玉像。
她几乎是瞬时就回想起了那荒唐的几日,想起她将那碎片塞入段明朔口中的感触。
到底是专门从寺里请回来的玉像,那碎瓷的极是锋利,陆卿婵没用多少气力,就将他的唇舌划出了血。
浓重的铁锈气蔓延开来,将她纤白的指节也全都染红。
陆卿婵应当后怕的,但现今想来那时的解脱和痛快也是真挚的。
她的母亲从未给她过一份真挚的疼爱,可在那时碎瓷却有如神助,帮她解决了段明朔。
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怜惜她,悲悯地予她奥援。
“从前倒不知,父亲的话也会这样多。”陆卿婵淡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永远只会待权贵如此呢。”
她的神情太平静了,昭然地告诉陆玉——
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一个字也没信。
“哦,我都忘了。”陆卿婵笑得漠然,“卿婵位居公主少师,如今在父亲眼中,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了。”
“赵崇那般卑微,全赖屈膝换来富贵,都得你信重。”她慢声说道,“见我而今荣华,父亲大抵是早等不及了吧。”
陆玉的脸色苍白,僵硬又尴尬。
就好像被人重重地掴了一巴掌。
他在官场多年,虽算不上从容,但也算得上是体面,即便是落魄时,也靠着女婿赵崇勉强活得顺遂。
而今女儿位高权重,陆玉本想着能够重得荣华富贵,却不想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他这个父亲。
更难堪的是,陆卿婵敢这样说他,他也不敢反驳半句。
做父亲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卑微到了极致。
杨氏眼眶泛红,抚上陆卿婵的手:“卿婵,先前的确是母亲的过错……”
“母亲没有好好疼你,没有看清赵崇的真面目,没有理解你的苦心与无奈。”她仿佛懊丧至极,“这些都是母亲的过错!”
杨氏是冷美人,此刻话语里却满是柔情:“母亲的确是对不住你,卿婵……”
“母亲既然知道对不住我,那就别说这些来烦扰我了。”陆卿婵轻声说道,“与其这样空说,母亲倒不如做些实事。
她淡声说道:“今后少来来打搅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弥补。”
她不着痕迹地将杨氏的手拨开。
杨氏愣在原处,面孔僵硬,颇有几分无措。
陆卿婵握住陆霄的手,低声说道:“我与阿霄先去逛逛,父亲母亲自行轻便吧。”
她带着陆霄就走了出去,嘴上不客气,行动更是利落。
陆玉和杨氏的面容灰败,杨氏的手僵在空中,直到陆卿婵离开后,也没有放下。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消失的背影,心中酸涩沉闷至极。
即便再怎么不亲近,杨氏也是陆卿婵的母亲,她一眼便能看出陆卿婵瘦了多少。
原先在京兆的时候,陆卿婵就整日忙活府里府外的各种事宜,偶尔外出一趟,都要顺道看看附近的铺子。
可如今她竟是比那时还要瘦削!
陆卿婵满身荣华是不假,然而为了这些荣华,她吃的那些苦又有谁人能知道?
想到丈夫与赵崇做的交易,想到女儿这些年的委屈求全,杨氏便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刃剜过一般,而陆卿婵的言语,则像是盐水滴落在她的心上。
曾经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长女,如今看她就像是在看仇雠!
想起陆卿婵淡漠的眼神,杨氏再也无法忍耐。
她擡手重重地给丈夫身上来了一巴掌,嚎啕地哭泣道:“你这个畜生!你将我的女儿还给我!”
这一巴掌来得极重,陆玉而今也不再年轻康健,差些就被杨氏打得倒在了地上。
他的衣衫被打得凌乱,还没有缓过神来,发冠又被杨氏打落在地上。
素来自持矜贵的妻子如今像是疯魔了一般,擡起脚就要将他往水里踹去。
陆玉紧紧地抱住廊柱,狼狈地向远处的护卫唤道:“来人!快来人啊!”
水边凉风阵阵,也吹散了陆卿婵心底的郁气。
总要迈出这一步的,总要向着前方看的。
她看了眼陆霄,面色和缓许多。
在陆玉刚开口时,陆霄就几次想要说话,他急得不行,全然没想到父亲和母亲会这样说话。
他先前专门与他们商量过,让他们不要说让姐姐烦心的话。
只陪着她玩乐就是。
但陆玉和杨氏颇为急切,就像是急着要挽回陆卿婵的心意似的。
陆卿婵握住陆霄的手不断加重,将他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直到现今走出亭台,她才缓声说道:“你理他们做什么?”
陆卿婵的声音很轻:“他们从来就是那样的人,心里只有自己,莫说儿女,就连父母也不在乎的。”
“从前我总觉得是父亲委屈了母亲。”她缓声说道,“其实我早该明白过来的,一张床榻上,怎么可能睡得出两种人?”
陆卿婵的眸光清澈,被月色一照,近乎是剔透明净的。
她是柔软的,亦是刚强的。
如今的陆卿婵早非那个会因人言语而伤心的柔弱姑娘,她的心神再无人能够动摇,就像熠熠发光的宝石般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