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的那场雪已经都化作水汽消失,这几天颇有些晴冷,她裹在层叠的衣物里,像个瓷娃娃般可爱。
柳乂温声说道:“又瘦了,真的有好好用膳吗?”
他的眼底澄净,连天边的皓月都不及他的眸子更清澈明亮。
陆卿婵认真地说道:“真的有。”
柳乂将她揽在怀里,轻声说道:“那便好。”
微冷的暗香在她的鼻间蔓开,继而涌进肺腑里。
不知为何,陆卿婵总觉得今日这香气有些浓郁,就像是为了要遮挡什么一样。
上了马车以后,她靠在柳乂的肩头,闻嗅到了细弱的锈气。
自从在河阳军的军营里待过一段时日后,她对这个气息很敏感。
是血。
陆卿婵的脸色微变,她擡眸看向柳乂。
他的眼眸阖着,眉也微微皱着,看不出情绪,但她就是察觉出了不对。
陆卿婵拽了拽柳乂的衣袖,轻声问道:“容与,你受伤了吗?”
他仍阖着眼,只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一些:“没有,阿婵。”
柳乂的嘴,什么都说得出。
陆卿婵挽起他的衣袖,看了看他的手臂,她低垂着眸子,神情专注。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神情和方才问话的口吻,有多像少女时的自己。
柳乂从陆卿婵挽起他的衣袖时,便睁开了眼。
他很想说,你不必这样关心我的,就算是真受了伤也没什么,倒不如多用些膳,也好让他不那么操心。
但话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有说出。
柳乂向后倚靠,指节勾在衣领处,轻声说道:“是不是还要我解开衣领?”
他的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面孔依然俊美清雅,眸中却染上了晦涩的色泽。
引诱和蛊惑是无声的,又是昭然的。
陆卿婵神情一滞,仅是看了眼他的脖颈,便垂下了眸子。
她生闷气的模样很可爱。
但视线落在别处,就令人很不快了。
柳乂掰过陆卿婵别到一旁的脸颊,将她又揽回到怀里。
她很不情愿,毫不客气地用手肘往回怼了一下。
柳乂顺势而上,将她的手腕也攥在了掌心。
陆卿婵脸颊微红,愠怒地说道:“你——”
“别生哥哥的气。”柳乂的声音忽而压低,“我没有受伤,我只是杀人了。”
他的眉宇间带着些戾色,俊美的容颜也蕴着少许的郁气。
陆卿婵耳边一阵轰鸣,她费了些功夫,才顺畅地理解柳乂的意思。
“是旁人的血,意外地沾到了衣上。”柳乂轻声说道,“好在外衣是深色的,不然要吓到你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别害怕,段明朔的来使罢了。”
“本来应当送去处刑的,”柳乂声音越加轻柔,“但说话不太好听。”
何止是不好听,简直是在往剑锋上撞。
且不说劝降的话语太过蠢笨、嚣张,单是他将陆卿婵和段明朔曾经惨死的人妇侍妾放在一起做类比这么一条,他便死不足惜。
段明朔是个什么东西?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柳乂说得很简单,陆卿婵的心情却难以平复。
她是知晓段明朔遣人过来的事的,那并非是寻常的来使,而是一位叛变过去的高官,曾经在燕地主政过一段的。
前朝末年,为了招抚叛臣,也曾让位高重臣宣慰过。
段明朔这样遣人,未免也太过自负。
他是觉得如今天下无人能再抗衡他了吗?
“头颅已经送去了,尸身也还留着,也算给他几分体面。”柳乂轻描淡写地说道,“照理来说,这样的贰臣,尸身是不应保全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但握住陆卿婵手腕的气力,却明显地加重了许多。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说道:“疼……”
“抱歉。”柳乂低声说道,“哥哥不该说这些的。”
他松开陆卿婵的手腕,轻轻地帮她按揉着。
她轻声说道:“没事的。”
陆卿婵的眸中没有惧意,反倒是有些好奇,她问道:“那人说了什么?”
柳乂抚了抚她的腕子,俯身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陆卿婵的眼眸睁圆,将他推开,“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事。”
“说得太难听了,哥哥是怕吓到你。”柳乂眼眸微擡,“你又怎么了?好好说说。”
陆卿婵哼了一声:“我不说。”
她的神态与那个娇气的姑娘在不断地重叠,她不再温婉隐忍,纵然被乱事压着,眉头依然是挑起的。
他的阿婵,终于有了活力与生机。
她是活着的,好好地活着的。
见到这样的陆卿婵,柳乂总觉得胸腔里空荡的某一处被填满了,即便是杀人也未能缓解的郁气,在这一刻终于尽数消散。
他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温声说道:“不能不说。”
“要是不说,我该生气了。”他很没道理地说道,“阿婵不想我生气吧?”
陆卿婵抱着手臂,愠怒地说道:“你生你的气,管我什么事?”
柳乂掐住她的下颌,将她转过去的脸颊再次掰过来,他的声音微沉:“那你从明日起就待在府邸里,哪儿都别想去了。”
陆卿婵方才是佯装生气,此时却是真的生气了。
“你敢?”她擡声说道。
柳乂低笑一声,轻声说道:“我怎么不敢了?”
两人吵闹了一路,直到下马车时,柳乂方才将陆卿婵给哄好。
陆卿婵仍旧有些生气,她低着头说道:“以后你不能拿这个吓我。”
“好,好。”柳乂牵过她的手,“以后都不这么说了。”
两人一同穿过游廊,走上台阶。
夜风微凉,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却始终都是热的。
三月初关隘被突破,洛阳再次陷入危机。
犄角之势危险,多方受敌更是麻烦至极,江南的叛乱始终未平,对运粮和财赋的影响也极是深重。
而西侧叛乱的龙武军又扰了援军的到来,原本明了的时局复又混乱起来。
但最难堪的还是泾源的事。
“太后与回纥签订了盟约。”陆卿婵向后倚靠,烦闷地说道,“现今泾源算什么驻跸之地?全然成了回纥人的地盘。”
自从乱起后,她便没再住在官舍。
柳乂不放心那边的护卫,陆卿婵明白他的忧虑,也知道如今形势太乱,便很乖顺地应下了。
她平日主要是和文书打交道,更多的时候还是独自写文书,这种事在何处都能做。
有时候陆卿婵在回府的马车上,仍在不断地翻看文书。
柳乂的手轻搭在她的肩头,轻声说道:“太后差些被匪徒俘虏,如今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他安抚地说道:“有长公主在,不会有大问题的。”
陆卿婵垂下眸子,将松散的长发用发带束起。
那长长的乌发像绸缎般顺滑,被发带系着,更显浓密,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就像有花朵簪在其间。
天逐渐热了,可惜的是这样好的春日,竟飘零在战火之中。
柳乂握住陆卿婵的手,神情微动,趁她失神的刹那,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却又好像直接触碰到了她的心魂。
两人相处得越久,便越像少年时。
甚至有时连陆卿婵也会迷乱,这是在河东还是在洛阳?
正当她想要反握住柳乂的手时,侍从忽然扣响了外间的门:“使君,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