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来越喜欢说问句,说话时眉眼也常常微扬,就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没有晦暗,没有阴霾,没有恶意地控制和占有。
“嗯。”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将金钩上的帷帐放下一半,慢慢地躺下身子。
柳乂将手覆在她的手上,陪着她一起握紧那枚游鱼玉佩,两人的手指交缠,就像是曾经生长在一处的花枝,再度汇聚在了一起。
陆卿婵没给他任何承诺,甚至连他的话也没有回应。
但他仍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某一处,渐渐地被温暖的情绪填满。
倾覆在心房上的厚重积雪,终于开始融化。
到这一刻,阴霾才算是真的散开。
陆卿婵已经二十岁了,无论外务内务都很善于处理,更是写文书的一把好手。
不过他得把她宠成小孩子才成,这样他才能补上他迟来的许多年。
他不要她贤良淑德,不要她隐忍勉强。
翌日陆卿婵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的容颜依然是那般温婉,微微带着病气,苍白中透着几分细微的生机。
但小蕴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她松了一口气,再次为自己上报柳乂的明智举措感到庆幸!
不过小蕴越发觉得这位陆姑娘不简单,她都禁不住地想,是不是使君暗里做了什么,才将陆卿婵强行养在府邸里的?
但她旋即又摇了摇头。
柳乂那样的君子风度,怎么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自从有人将文书送过来后,陆卿婵便一直没有擡起过头,她安静地翻阅着一卷卷厚重的文书,随手提笔勾画,没多时便写出一篇不短的文章来。
小蕴看得咂舌,另一个侍女却很是平静。
“你跟在王郎官身边,还不知道吗?”她状似寻常地说道,“咱们这位姑娘,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小蕴睁大了眼睛,王若好像还真不知道。
柳乂做事严谨,尤其是针对重要的事。
她是跟着王若从镇海军那边过来的,江南远离京畿,想了解京兆的事一直都很麻烦。
王若除了忠心没有别的本事,若不是此番镇海节度使叛变,他们指不定还要在江南待多少年。
虽然他自负凌云志,但到底还是世家子出身,总比真正行伍出身的人少些魄力。
旁人都在协理使君平叛,王若却被扔去搞内务。
小蕴能理解他的不快,此刻却也有些懵然,王若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这次没做好解语花,都是因为王若没告诉过她什么,还盼着让她来窥探讯息,当真是会给她拖后腿!
“姑娘当时是使君领着最精锐的亲兵,从河阳军手里救下的。”那侍女小声说道,“所以你猜猜,姑娘是多重要的人物?”
小蕴咽了咽口水,河阳军的名号她清楚得很。
尤其是被段明朔经手后的河阳军,他安插了许多自己的人进去做中高层将领,将本就残酷异常的一支军队,搞得更加暴戾。
落到他们手里的人,是鲜少有活路的。
陆卿婵却活下来了,不仅如此,她还活到了柳乂救下她的那一日。
“姑娘的官话说得很漂亮,不会是京兆那边过来的吧?”小蕴试探地问道。
但那侍女却没有说更多,她推了推小蕴,只说道:“这我也不晓得。”
小蕴耷拉着脑袋,忽而在看见门联上的“庆”字时灵光乍现。
据说昭庆长公主身边有许多女官,个个都允文允武,很是不凡。
其中有一位女学士极受信重,后来也是连连拔擢,为了让她升迁,长公主甚至还和皇帝对上了。
似乎、似乎就是姓陆来着——
小蕴花容失色,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陆卿婵刚刚看完一卷文书,听见外间的动静,疑惑地擡起眸子:“怎么了?”
她的声音温婉,柔柔的,很是悦耳动听。
小蕴却像是见了鬼似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便紧忙站了起来:“没、没事的!姑娘!”
收整好心绪后,她便紧忙去寻了王若。
他正一脸不快地在吩咐侍卫,冷着声说道:“寻几个善于驾车和近侍的人出来,要机灵敏锐,善言辞。”
说了片刻后,王若补充道:“另外,容貌不要太出挑。”
侍卫的领头满头雾水,小蕴也是满头雾水。
“照着寻就是,确定好人选后带到我这里,我要一个一个地审。”王若的手叩在桌沿上,“记住,一定不要生得太好的。”
等到王若处理完事务后,小蕴方才走进去。
“你怎么又过来了?”王若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笔杆,“陆姑娘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小蕴低声说道:“郎官,陆姑娘她……可能大有来头!”
她神神秘秘的,王若却没了耐心。
“我知道的。”王若冷淡地说道,“镇国昭庆长公主近臣,公主少师陆卿婵,是吗?”
小蕴瞠目结舌,她有些震惊,王若既然知道,为何还敢那般待陆卿婵?
“今晨使君专门交代了,让陆姑娘回官署任职。”王若的语气越发不耐烦起来,“似是她自己的意思,你可知道些什么?”
小蕴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
“奴、奴也不知道。”她低下头说道。
王若挥了挥手,沉声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
小蕴没想到的是,当日正午王若便打着送吃食的名号,又来看了回陆卿婵。
她执着汤匙,搅弄着瓷盅里的甜羹,轻声说道:“侍卫的人都安排好了吗?须要先见我一回吗?”
陆卿婵的语气很平和,却极是从容。
就像是久居上位者的人,又像是执掌惯了权柄的人。
先前她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久在病中,神智也不甚清醒,让人感觉不出她身上的凌厉。
如今不过短短一日,陆卿婵那满身的气度便尽数显现了出来。
小蕴愣怔地听着,竟是不敢擡头看向她。
王若的脸色倒是如常,笑眼依然弯着,慢声说道:“都安排好了,姑娘若是想见,在下这就去安排。”
只是那神色,明显比先前恭敬许多。
“那还是明日再见吧。”陆卿婵点点头。
她做久了侯府主母,习惯做事亲力亲为,可这是在柳乂的地盘。
能进入到他府里的人,总归是不会有问题的。
王若将食盒放到陆卿婵面前,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
他那样子不像是个郎官,倒像是个资深的厨子。
陆卿婵比前几日多用了些,在用膳时她并没有闻嗅到难挨的血锈气,去净手时才发觉手上的血迹亦使消减了大半,只留下清浅的少许。
上午看的文书太多,她午睡了许久,直到快黄昏时才苏醒。
柳乂已经回来了,他轻声将她唤醒,摸着她的额头说道:“有些低热,阿婵。”
“嗯?”陆卿婵被他扶抱着,懵然地坐起身。
内间的地龙烧得太热,她午睡时没有更换寝衣,不自觉地挣开了厚毯。
柳乂蹙着眉,声音依然温和:“先用些晚膳吧,待会儿让医官看看便是。”
他令侍女将餐碟摆在小桌案上,陪着陆卿婵用了晚膳。
她的脸颊有些红,眼皮也有些沉重,像是没有休息好,柳乂忍不住地说道:“要不后日再过去吧?若是病情加重,会很难受的,阿婵。”
陆卿婵看了他一眼,安静地喝着小粥。
柳乂却没再多言,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今晚早些休息,不可再晚睡,知道了吗?”
“嗯。”陆卿婵点点头。
她揉了揉眼睛,手肘屈起,露出嫩白的手臂和被厚毯压出来的点点红痕。
分明是略带旖旎的场景,柳乂却只是将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医官来得很快,对陆卿婵的诸多病症也很熟悉,温声宽慰柳乂道:“姑娘这个年岁是不会出大碍的,使君不必担忧太多。”
陆卿婵听得想笑,柳乂少时便成熟稳重,如今二十出头,就跟她的长辈似的。
柳乂俊美的面容微变,等到医官离开后方才显露情绪。
他轻扣住陆卿婵的腕骨,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的脸颊瞬时从薄红,变成了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