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2 / 2)

老定远侯的墓地离寺庙并不远,高高的神道碑悬在地面上,上面的字纹依然明晰。

赵崇跪在蒲团上,向故去的父亲磕头。

他的神情敬重,却更像是对鬼神的尊崇,而非对父亲的纯孝。

每年陆卿婵都会跟着赵崇过来祭扫,清明的时候也会过来,但在平时整个定远侯府都鲜少提到这位老侯爷。

陆卿婵只上了香,便没有再做别的,往常她也是这样。

“去那边看看吧。”赵崇忽然说道。

他的神情有些沉重,像是要跟她说什么了不得的事。

陆卿婵走过去时,才发觉远处还有一座坟冢。

没有立碑,比老侯爷的墓要小很多,看起来像是孩子的坟墓。

“卿婵,这桩事我连表妹都没说起过。”赵崇垂着头说道,“我其实并非是父母长子,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兄长,名唤赵岚。”

陆卿婵倏然想了起来,那日王氏失言时提到过这个名讳。

王氏将赵岚唤作“岚哥”,颇为亲昵。

赵岚应当不是庶子,而是赵崇的亲兄弟。

赵崇缓声说道:“他自小聪慧,深受父亲喜爱,但是早夭,而且是恶死,连族谱都未进。”

恶死是个很旧的说法,曾在前朝盛行。

指的是人受灾异神灵等影响,死得不明不白。

在更早的时候,恶死的人居住过的房屋都要烧掉。

若是恶死的事接连发生,连整座城池都要废弃,类似于丧迁。

虽是盛夏,但墓地的风阴凉。

陆卿婵莫名地觉得有些悚然,赵岚是定远侯世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恶死呢?

赵崇却没有解释。

“兄长三岁识字,四岁能诵章。”他继续说道,“而我到了五六岁还是个笨孩子。”

“直到他死以后,父亲还常常将我们放在一起比对。”赵崇声音低沉,“我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渐渐地性子也怪异起来。”

他低声说道:“我越来越依赖母亲,凡是母亲让我做的事,我没有不应的。”

原来赵崇自己也知道。

见陆卿婵看过来,他又说道:“卿婵,那时王家落难,表妹又对我有旧恩,我方才……”

说了半天,还是想给自己找补。

陆卿婵突然没了听下去的兴致,她轻声说道:“祭扫过了,也该回去了。”

她的容色冷淡,甚至看起来有些凉薄。

说完陆卿婵便转过身,准备离开,赵崇却猛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他的神色狼狈,连衣摆都没撩,就像是想要跪在地上。

“卿婵,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赵崇哑声说道,“再给我一次弥补你的机会,行不行?”

类似的说辞,她不久前刚刚听过。

柳乂说得更漂亮,她都没有信。

陆卿婵甩了甩手臂,擡脚就要起身,赵崇全然不顾脸面,拽着她的衣袖膝行向前:“卿婵,卿婵!你别不信我,卿婵!”

地上的砾石粗粝,将他的膝都要磨出血痕来。

尖锐的痛感节节攀升,赵崇却好像不知痛似的,坚持地扯着陆卿婵的衣袖。

他颤声解释道:“卿婵,我那时对表妹只有恩情,是没有一丝爱意的!”

“她是你的恩人?你对她没有爱?”陆卿婵皱着眉头说道。

赵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正欲多言,陆卿婵却冷声问道:“那她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吗?”

她俯视着赵崇,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倏然觉得心里有种别样的快意。

就像是执着刀柄,慢慢地捅进他的心口。

“那是个意外,卿婵……”赵崇艰涩地说道。

陆卿婵好整以暇地说道:“你不会要说,是王姨娘将你绑在榻上,强行欺辱了三年吧?”

她的眸子清凌凌的,隔着幕篱上的轻纱,像是屋檐下冷厉的冰凌。

没有感情,也没有爱恨,连对他的憎恶,好像都变得缥缈起来。

赵崇直直地跪着,咬着牙根说道:“溺于美色,宠妾灭妻,这都是我的过错!”

“卿婵,你想怎么待我都行……”他声音嘶哑地说道,“就是你寻个面首养在府里,也是无妨的。”

陆卿婵偏过头,冷淡地说道:“我没有那癖好。”

她坚持地要离开,赵崇却得寸进尺地抱住了她的腿。

“什么都行,卿婵!”他急声说道,“你有什么想做的,我都能帮你实现。”

强烈的作呕感在瞬时涌了上来,陆卿婵擡靴时,赵崇都没有松开她。

怪诞的感觉袭上来的时候,她的神情仍是恍惚的。

赵崇面容扭曲地捂着心口,看向她的目光却又执着又疯狂:“卿婵,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知道这三年来,我做了许多错事。”他的眼睛像是染了血,是红色的,“只要能让你快慰,你想做什么都成。”

赵崇这个人是割裂的。

在外间他是温文尔雅、但又常常为权贵屈膝的礼部侍郎,在家中他是暴躁敏感、被府里所有女人众星拱月的定远侯。

但此刻,赵崇形容狼狈,甚至还不如一条狗来得体面。

不久前他还对她充满厌恶,恨不得除之后快,现今他又跪匐在地上,求她原谅。

陆卿婵觉得赵崇这个人怪异极了。

他活在兄长的阴影下,活在母亲的掌控下,活在爱情的蛊惑下。

但在巨大的权势诱惑面前,赵崇也不是不能摆脱这些。

一个妇人的爱与付出分文不值,可一个权贵的爱便价值千金了。

现今她是公主少师,若是日后她成为社稷之臣,赵崇是不是还会拿着刀子让她来捅?

赵崇理应后悔的,他险些就能成为公主少师放在心尖上的人,现在被弃之如敝履,后悔也是应该的。

陆卿婵想起柳乂方才的话,扯着唇说道:“你死了,我就快慰了。”

说罢,她便漠然地起身离开。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赵崇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他死死地掩住唇,像是怕讨了陆卿婵的嫌。

太后的寿宴与长公主的生辰宴间隔很近,今年也是一起摆的。

长公主生辰宴的一大清早,陆卿婵便换上礼服去见她。

分明是大宴,昭阳殿的戒备却极是森严,外间甚至还有驻军。

陆卿婵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向里走去。

长公主衣着华丽,艳若桃李,她边抚着腰间佩戴的长刀,边向陆卿婵说道:“母后觉得宴席上不会有什么问题,本宫却不敢掉以轻心,你带刀匕了吗?”

“卿婵不会用刀匕。”陆卿婵懵然地说道。

长公主却直接取出一柄精巧的短匕,放在她的手里:“拿着防身,总不会有错。”

陆卿婵愣怔地接过来,柔声说道:“多谢公主。”

长公主眉宇间没有庆祝生辰的喜悦,只有浓重的愁色。

“今次寿宴,若是能安然度过那是再好不过。”她淡声说道,“若是本宫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跟着张嬷嬷去洛阳吧。”

长公主从来不忌讳谶纬,什么话都向外说的。

即便如此,陆卿婵还是觉得这话太过不吉。

“千万别被柳乂捉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外室。”长公主拍了下她的肩头,“丢本宫的脸面。”

陆卿婵本来还有些欢欣,此刻也不由地心事重重起来。

长公主打开她送来的贺礼,木匣精致,里面储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是陆卿婵手抄的《南华经》。

她用了好几种字一起写的,大字统统用的草书,小字既有行书、楷书,也有隶书、篆书。

长公主翻看了许久,直到吉时到来后,方才走出昭阳殿。

陆卿婵对仪礼的程式熟稔至极,一天下来,也没觉得太过疲惫。

“公主思虑深沉,但这毕竟是您的生辰宴,不会有什么的。”陆卿婵将短匕还给长公主,说着琐碎的话。

长公主接过那短匕,笑着说道:“这麻烦的一天,可算是过去了。”

陆卿婵的心情也放松许多,回到含章殿不久,她便沐浴睡下了。

就当陆卿婵快要坠入梦乡时,宫人忽然将她唤了起来:“陆少师,昭阳殿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