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 2)

长公主待赵崇向来没有好脸色,想撵狗似的甩了下衣袖,冷声说道:“先去外间候着,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赵崇好歹也是礼部侍郎,被她这样对待竟无丝毫怨色,恭顺地向长公主行礼告退。

只是他动作很快,像是生怕碍了长公主的眼。

陆卿婵冷眼看着,心里却没什么情绪。

长公主想给她出气,想表露对她的亲重,陆卿婵没有拒绝的道理,这是她的直属上司,也是天下最尊贵的一位殿下。

赵崇出殿以后,殿里只余下长公主和几位侍女。

陆卿婵看了会儿四周的景致,才想起这里是含章殿,是长公主幼时的住处,长公主偶然带她来过一次,因是公主旧居,人也都是公主旧人。

据说,这殿里侍候的人比昭阳殿的还忠诚。

陆卿婵捧着杯盏,静静地喝着茶水。

长公主落座,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可真是会给本宫找麻烦。”

“连柳乂也能招惹,还招惹到了那个地步。”长公主的语气带着些烦躁,“你是真嫌活着没趣吗?”

听到柳乂的名讳从长公主的口中说出,陆卿婵还有些愣怔。

“承蒙公主厚爱。”她慢声说道,“卿婵与使君确为故交,只是早就决裂,因此先前才未告知公主。”

长公主扬声说道:“陆卿婵,你说的这个决裂是你自己单方面的,还是柳乂认了的?”

若是先前,陆卿婵还能义正言辞地说是后者,但现今她还真有些不敢说。

柳乂的心思太深太沉,也太晦暗。

他或许会放过她一次,但下次他若是打定主意要困着她,陆卿婵是没有挣扎余地的,现今想想足腕上的冰冷触感,她还是觉得后怕。

她需要长公主的保护和奥援。

当这个念头生出时,陆卿婵仿佛看见了命运的轮/盘落在她的身上。

这些年长公主待她不薄,她并非不知好歹,她只是害怕再步父亲的后尘。

陆玉当年攀附张商,是过了段荣宠的日子。

可张商一倒台,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还有满身的骂名。像陆玉这样的要人,甚至能随张商一道留名史册、遗臭万年。

陆卿婵不想成为长公主的党人,更不想为她卖命,甚至不想在身上打下长公主的烙印,但眼下她别无选择。

她需要比柳乂和段明朔更强硬的力量来做后盾——唯有皇权。

“是卿婵单方面的妄想。”陆卿婵垂眸说道。

她的神情柔婉,长睫低垂,看起来像是温顺的猫。

陆卿婵的手指细白,指骨屈起,穿进杯耳之中,那柔荑没有分毫颤抖,稳得惊人。

往先她是畏惧长公主的,因为那时陆卿婵一直害怕长公主会将她强行引为近臣,所以她宁愿做个幸臣似的人物,也不愿跟长公主太过亲近。

眼下真的要攀龙附凤,心底竟没什么感触。

“好。”长公主似是对她的恭顺有些满意,“那就离他远些。”

陆卿婵温声应是,她的眼眸低垂着,却没有惯常的颤意和惧色。

长公主继续说道:“你就居在含章殿吧,职阶的事再等等,但若是有事,我会直接召你。”

她一句话就对陆卿婵做了定夺,那双凌厉的丹凤眼里,难得透着些温情。

“至于赵崇,还是先留着吧。”长公主嫌弃地说道,“虽是个酒袋饭囊,但还有些用处。”

她这话一出,陆卿婵便明白了她的打算。

长公主虽然比她还年轻,但从小被当成储君养大,明/慧练达,对这种晦涩事的处置也极巧妙。

柳乂偏执,却到底还有些顾忌。

长公主补充道:“我不会拘着你,但你如果出宫,务必带着含章殿的人。”

陆卿婵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公主厚爱,卿婵定结草衔环相报。”

“不必。”长公主的眉头舒展,“别整日想着你那好夫君,打算在内宅过一辈子,就是对本宫最大的报答。”

她最看不惯的就是陆卿婵的贤淑作态。

陆卿婵继续应是,她的眸却始终柔柔地低垂着。

这样一柄倔强的利剑,终于归为己用时,是应当高兴的,但长公主心里却有些微妙的不快,可若是没有柳乂的插手,陆卿婵只怕是再过三年也不会向她服软。

她还是说道:“等你身子好些再回侯府,将重要物什取过来就行。”

陆卿婵在心里苦笑,除却暗格里的一些零碎东西,她还真没什么一定要取来的。

定远侯府于她而言不是家,只是个生活的宅邸。

麻烦的是那两株娇贵的千瓣莲,才刚移植到院落里,若是放在那里不管,没几日就死了。

虽是段明朔强行予之,又是她最厌恶的莲花,但花本身是无罪的。

陆卿婵想着那两株千瓣莲,直到侍女将药端上来后,她才收回思绪。

看着她将药喝完后,长公主最后说道:“好好休息,御医都在,偏殿有书册,闲着没事的话令宫人给你拿来些。”

陆卿婵怕苦,却又很能喝苦药。

饮下那么一大碗药汁,也只是喝了些茶水漱口。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将侍女备好的蜜饯推到她跟前,低声说道:“待会儿吃些,你喝得苦药太多,该影响胃口了。”

陆卿婵倔强的时候很倔强,乖顺的时候也很乖顺。

蜜饯裹着厚厚的糖霜,又淋了层叠的糖浆,刚咬住吃了一口,她柔美的面容就皱了起来。

“算了。”长公主的手扣在桌案上,“吃不下的话,喝茶水也是一样的。”

她没再与陆卿婵多言,吩咐过宫人后便起身离开。

直到长公主走,都没告知陆卿婵她昏迷时发生的事,她心里困惑,暗里推想了好几种可能,还是没能想出具体的情况。

陆卿婵睡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江医正又为她号了次脉,他蔼声说道:“学士身体底子好,往后莫要辛劳,定然能养好身子。”

他为人温和,说话也很轻柔。

像林府医那样直白的大夫是少见的,哪怕是病入膏肓,医官也能将脉象说得极好,哄骗病人再多活几日。

陆卿婵并不敢尽信,却还是笑着说道:“幼时同兄长学过一段武。”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说岔嘴了。

她哪里有嫡亲的兄长?不过是幼时跟着柳乂学过几日骑射,况且还没学精,就开始整日叫苦。

江医正却温声说道:“学士不必这般客气。”

“您同下官说话,是不须如此的。”江医正的脸上带着宽仁的笑意,“您是公主的近臣,即便是对着卢相,亦无须过分敬重。”

他所言说的问题,是陆卿婵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

她一直被教育成为善解人意的姑娘,要会说话,更要会回话,尤其是在男子的跟前,要做朵柔婉的解语花才是。

当然,若是能适当地表露出少许笨拙,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不必这么做。

陆卿婵轻声说道:“多谢医正提点。”

她抿唇一笑,那张婉约的面容便似着了月光,漂亮到近乎灼眼。

用过药后陆卿婵便去沐浴,身躯浸在水里的刹那,连日的紧绷情绪乍然松懈,她握住那枚游鱼玉佩,心底莫名地生出些平和。

哪怕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也总比陷在泥沼里更好吧。

陆卿婵更衣过后,便有内侍言说太后有召。

她如今都住进含章殿了,没有不面见太后的道理。

陆卿婵没想到的是太后会这般急切,兴许是长公主为她美言,太后心里欢欣,也或许是太后想要尽快提点她什么,让她别惹了长公主不快。

她褪下宽松的睡袍,又换了新的衣裙。

虽然职阶还未确定,但长公主已经允了陆卿婵在内庭乘坐轿辇。

夏风微凉,顾忌陆卿婵急病未愈,含章殿的赵嬷嬷特地选了几位年轻且身强力壮的侍从。

她坐在轿辇里,暗自盘算着含章殿到慈宁宫的距离。

陆卿婵去过许多次慈宁宫,却是第一次这样有闲心看路边的风景。

如今是太后当权,后宫比前朝还要更热闹,小皇帝也被常年关在深宫里,唯有祭祀和典礼时才偶尔露面,余下的时光尽是在深宫之中。

陆卿婵想到那位幼帝,倏然生出些唏嘘。

或许是因为被关过,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小皇帝的苦闷和挣扎。

旋即陆卿婵又想到大宴那日,陪在他身边的柳乂。

她对朝政不敏感,却也觉察出了怪异。

正当陆卿婵的目光流动到左前方时,她忽然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柳乂和长公主。

柳乂面容俊美,在月光下却显得有些冷漠,腰间佩戴的长剑闪着光,须细看才发觉发亮的不是剑刃,而是一团柔雪似的流苏。

长公主的神情更是明晃晃的冷漠,她一身华衣,正在厉声说着些什么。

陆卿婵很想跟侍从说调转方向,但去慈宁宫这条路又是必经的。

她阖上眼,打算装作熟睡,可长公主却眼尖地叫住了她。

“陆卿婵!”长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本宫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吗?”

陆卿婵是想好好休息,但太后传召,她怎么敢不应?

当她有些迟疑要怎么回应时,柳乂已然缓步走了过来,即便是知道这是在宫里,陆卿婵的心底还是顿时警铃大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