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着眼泪,装作漠然地说道:“不好。”
然后柳乂便说出了那句伤她至深的话:“你就那么想攀附高门吗?”
陆卿婵如坠冰窟,连心底都泛着彻骨的寒意,她不敢相信这是柳乂会说出来的词句。
他们相识十年,原来在柳乂的心里,她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人……
他们大吵了一架,连陆卿婵最喜欢的莲花灯,也在两人争吵时被柳乂失手打碎。
她看着碎了满地的琉璃,瞬时就崩溃地哭了出来。
柳乂皱眉说道:“不过是一盏灯。”
他全然不记得,这是他当年亲手制成的灯。
陆卿婵哭着将他赶了出去,她颤抖着手将碎掉的琉璃拢在一起,尖锐的锋刃将她的指腹划破,留下血痕。
她却像是不知痛似的,将莲花灯的残片紧紧地握在掌心。
但她握得再紧,碎掉的琉璃也不可能会愈合。
两人到底还是不欢而散。
后来,陆卿婵浑浑噩噩地跟着父亲回到京兆,父亲被免官、受审,再接着就是抄家。
她至今仍忘不了那夜摇曳的灯火,光影落在窗纸上,就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
所幸之前相看过的赵公子不嫌弃她家道中落,费心尽力地为父亲奔走,还坚持要将她迎娶进门,甚至不惜得罪了如日中天的郑氏。
说起来她与赵崇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有些年头没有再见。
那时陆卿婵也不过十五六岁,纵然再早智、聪慧,也难看出这都是处心积虑的谋划与欺骗。
这些年里她是痛苦的,但痛苦是可以遮掩的,是有限度的。
直到柳乂回来,他无所顾忌地揭开她的伤疤,将她血淋淋的伤处又坦露出来。
陆卿婵是怕他的,她在他这里受过最重的伤,只是瞧见他的那双眼就觉得后怕。
在多少个迷乱的梦里,她都会看见柳乂。
直到去岁冬日大病一场后,她连做梦都鲜少会忆起柳乂。
有些故人,是不宜再见的。
“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是你将我推开的!”陆卿婵哑声说道,“你为什么轻描淡写地就能将旧事揭过去?你不觉得现在说爱太晚了吗?”
她的神情极是痛苦,眼底的哀伤化作绝望,像燃烧的火焰。
“而且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再爱上你?”她声嘶力竭地说道,“我又不傻,踏过一次的陷阱,为什么还要再踏进去第二次?”
陆卿婵的身躯是瘦弱的、纤细的,但此刻她剧烈地挣动着,连柳乂也有些怔忪。
“听我解释,阿婵……”他紧紧地揽住她。
她的身躯不被应允活动,连细微的颤动都被钳制住。
陆卿婵觉得无力极了,情绪消耗太大,挣扎被强压下来后,只余下浓重的自厌心绪。
她也知道她如今很难堪,很狼狈。
但这些难堪和狼狈,也是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维持得住的。
陆卿婵也有想保护的人,也会用她的方式竭尽所能地让他们幸福。
她难道不想要体面和风骨吗?她难道不想恣意放纵地活着吗?
可太多事,不是想想就能做到的。
陆卿婵揉了揉眼睛,她虚弱地坐在柳乂的怀里,神情恹恹,像是木偶,一双眼里没有丝毫神采。
等她安静下来后,柳乂才放开她的手腕。
“不是陷阱,阿婵。”他呢喃地说道,“真的不是。”
陆卿婵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她揉着腹部,似是胃里又难受起来,喉间溢出细微的低哼声。
柳乂将手覆在她的小手上,轻轻地按揉着。
陆霄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的姐姐正被那位尊崇的节度使揽在怀里,陆卿婵身上披着的甚至也是柳乂的外衣。
腰间的细带系得紧紧的,好叫一丝白皙的肌肤都不会露出来。
“郎君,您慢些!”侍女跟在陆霄的后面,高声唤道,“节使还在里面!”
柳乂淡漠地擡眼看向陆霄,清澈如水的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陆卿婵似是已经昏睡过去,她的脸庞湿漉漉的,满是汗水,眉头皱着,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使、使君。”陆霄愣怔地看向柳乂,不太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柳乂轻声解释道:“她喝多了酒,睡过去了。”
“多谢使君。”陆霄年轻的脸上透着老成的郑重,“这次要是没有您,在下真是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柳乂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即便是对不甚相熟的姐姐,也这般温柔。
陆霄的心底涌起阵阵热流,连声向柳乂道谢,感情之情溢于言表。
柳乂将陆卿婵抱了起来,低声说道:“无事。”
陆霄下意识地要将陆卿婵接过来,他紧忙伸出手,柳乂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将陆卿婵抱了出去。
她的手腕向下垂落,指节在夜间白到近乎透明,莹润如玉。
但腕骨处似是隐约透着薄红,兴许是磕碰到了。
“你姐姐犯了胃疾,回去以后别令她多吃生冷的物什。”柳乂缓声说道。
陆霄仔细地听着,随他一道走在长廊里。
“我待会儿一定好好说予姐夫。”陆霄重重地点头,“姐姐这脾胃的确是弱,常常喝冷饮,就要难受起来。”
柳乂偏过头,漠然地看向他:“你还要让她回赵家吗?”
陆霄愣在原处,被柳乂眼底的冷意所震慑到。
柳乂冷声说道:“一个能将妻子送来陪权贵喝酒的男人,你居然能允他做你的姐夫?”
“若是先前稚幼,靠姐姐撑起家业也就算了。”他的神情漠然,“如今都做了朝官,还要依着姐姐,靠汲取她的血来换得荣华,你就是这样做弟弟、做男人的吗?”
听到柳乂的话,陆霄的血都冷了下来。
他过来时只知姐姐喝醉了酒,还遇见了段明朔,却并不知她是被赵崇送来的。
长廊幽深,静夜里连蝉鸣都变得无声。
“他怎么敢?”陆霄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句。
他衣上还带着竹叶的清香,眼里却已然泛起血色。
柳乂没再看他,抱着陆卿婵继续向外间走去。
尚书府的小路沿途皆是名贵花草,因为陆卿婵,陆霄也对花草有着浓厚的兴趣,但现今他连多看一眼花树的心都提不起来。
怪不得赵崇要候在外间,反倒让他进来!
陆霄的手指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
走到影壁处时,柳乂方才允陆霄接过陆卿婵。
他低声说道:“今夜的事我会封着,若是家里不宁静,你就与我说一声,我在永兴坊有间闲宅,她愿意的话可以去那边住着。”
陆霄紧紧地抱着陆卿婵,恭敬地说道:“今次实在是劳烦使君了。”
“不必多礼。”柳乂摆了摆手。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后,陆霄才抱着陆卿婵继续向外走去。
尚书府里一片死寂,他来的时候没有发觉,此刻方觉察到少许怪异。
联想到柳乂方才的话语,陆霄忽然明白过来,即使他深知这位节使位高权重,却也没想到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这可是礼部尚书李荣的府邸,宴席上的人无一不是权贵。
但他就生生地将事情压了下去。
赵崇候在外面多时,一见陆霄抱着陆卿婵走出来,旋即迎了上去。
“卿婵还好吗?”他急切地问道。
陆霄却没有走向侯府的马车,而是将陆卿婵抱到了陆府的车驾上,用毯子将她的身子裹紧后,陆霄方才下了车驾。
“你有什么脸面问我这话?”陆霄一拳砸在了赵崇的脸上,“我姐姐做了三年侯府主母,夙兴夜寐,贤良淑德,你竟能将她送来予人陪酒?”
陆霄铆足了劲,赵崇的脸颊瞬时高高地肿了起来。
赵崇狼狈地扶住车壁,他喘着气说道:“我也是有苦衷的啊!我将卿婵视作性命,好端端的怎么会舍得让卿婵过来?”
“苦衷?你的苦衷就是想讨段明朔的欢心吗?”陆霄厉声呵道。
他猛地出拳砸向了赵崇的腹部,那一拳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赵崇瞬时被打得直不起腰,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快步上前将他扶起,顺便也将两人隔开。
驾车的老仆也走了下来,帮着打圆场道:“陆郎君,您先冷静些。”
赵崇粗喘着气,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他用袖子胡乱地摸了一把,便步履蹒跚地又绕过老仆:“让我带卿婵回去,陆霄,这是我的妻,你不能这样把她带走……”
赵崇踉跄着走过来,手臂扒在车壁的边沿,极力想要将熟睡的陆卿婵抱起。
看清她领口露出的玄色外衣时,一种极度的恐慌袭了上来。
陆卿婵来的时候穿的明明是浅蓝色的衣裙,怎么会披着玄色的外衣?
是陆霄的吗?
陆霄却没给他多思索的机会:“你怎么还敢说我姐姐是你的妻?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他怒火中烧,一脚踹在了赵崇的身上。
赵崇本就站不稳身子,这下更是直接倒在了地上。
陆霄重重地踏在了他的心口和腹部,那样的一道声响沉重,似是连他的肋骨都要踩断。
赵崇的面色惨白,唇边还有血迹。
在陆霄离开后,他却凄厉地喝道:“你不能、你不能把卿婵带走!”
陆卿婵是他的妻子,谁也不能夺走。
但赵崇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霄走上马车,带着陆卿婵离开。
侍从紧张地将他扶起:“侯爷,您喝醉了!带走夫人的是陆郎君而已,您且醒醒酒,明日早些上门道歉,将夫人接回来就是。”
老仆也跟着帮腔:“夫人那般明事理,不会生您的气的。”
“你说得对,卿婵不会生我的气的。”赵崇低声说道,“她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
他像是催眠自己一样,不断地念叨着。
身上的痛楚是微弱的,反倒是心口始终像是被冷刀子绞着,透着撕裂般的难言痛意。
赵崇低咳了几声,一股浓烈的血气袭来,又吐出一大口血后,他重重地昏死了过去,侍从和老仆大惊失色,紧忙把他往马车上擡。
陆霄在陆卿婵的身边守了一夜,后半夜时她发了高热,迷迷糊糊地开始说梦话。
她的声音破碎,即便是他也没能听清,只隐约听见她在说“莲花灯”。
陆卿婵的眼眶红红的,在半梦半醒间伸出手,拽住了陆霄的衣袖,嗓音沙哑地说道:“莲花灯,把我的莲花灯还给我……”
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像是被抢了宝物的小孩子,既难过又委屈。
陆霄的鼻头微红,隐约推测是姐姐说的是在河东时的旧事,但当年侍候过陆卿婵的侍女都已不在,他只能请人将四姨娘叫了过来。
四姨娘疯癫,昼伏夜出,被半夜叫来也没有被打搅到的不悦。
她看着陆卿婵潮红的面容,忽然掉下了两滴眼泪:“是姑爷……姑爷打碎了姑娘的莲花灯……”
四姨娘弯下腰身,虚虚地抱住了陆卿婵。
“别哭,别哭……”她重复着相同的词句,“姑娘,会有新的灯的,更好看……”
陆霄和府医面面相觑,但陆卿婵梦呓过后,又昏睡了过去。
她的身子极虚弱,好像全凭一口气吊着。
府医从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话都不敢说。
陆霄发疯般地遣人到各处请大夫,陆卿婵在夜里突然急病,这会儿连医馆也大多关闭了。
偏生陆家是罪臣,寻不得御医。
火上浇油的是天边还突然飘起了细雨,当陆霄感到崩溃和绝望时,柳乂竟带人过来了。
夜露深重,他踏碎青石板上的薄雨,淡声说道:“刚巧瞧见你的人在寻大夫。”
跟在柳乂身边的人容貌不显,蔼声说道:“鄙姓王,下次陆学士急病,您可来寻我。”
陆霄感激地几欲向柳乂叩头,他连声说出谢语:“您的恩德,在下真是不知要怎么回报!”
柳乂若有所思,没有回应。
因陆卿婵一直在昏睡,里屋的光线晦暗,只有四姨娘身上的红衣灼灼。
她拿着废纸折叠成的莲花,低声哄着睡梦里的陆卿婵:“别难过,姑娘,姑爷做的莲花灯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这个,永远都不会碎的莲花灯吧。”
陆卿婵不知是被梦魇住了还是怎的,她突然大喘着气坐了起来。
她的手指抵在胸前,紧紧地握住了里衣里的玉佩。
“姑娘看,莲花灯。”四姨娘将废纸叠成的莲花放到了她的掌心里。
陆卿婵神情恍惚,像是梦游似的,眼底并不清明,听清四姨娘的话后却倏然握住了那朵莲花。
她小心地将它捧在手指间,很小声地说道:“怎么不亮了?”
柳乂怔怔地望向陆卿婵,心房霎时被一种突然的悸痛所侵袭,就像是被长剑慢慢地穿刺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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