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柳乂的面容俊美,但陆卿婵却从他的神情中窥见到一种奇异的冷酷和残忍。
他的手指轻柔地挑起她的衣襟,摩挲着她的腰侧。
柳乂常年执剑握刀,指腹覆着一层薄茧,抚上腰侧细嫩的肌肤时,有种别样的、过电般的感触,让陆卿婵忍不住地震颤起来。
模糊之中,她又闻嗅到了灵香草的气息。
这里依然是灵香堂,此处应是陆卿婵方才走进去时经过的夹间。
参加宴席的客人或许就在外间,而她却被人抱在腿上,肆意地轻薄。
陆卿婵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将他推开:“别……”
柳乂将她的手交扣在一起,轻吻了下她的眼睛。
他的动作既强硬又温柔,不容置疑,不容抗拒,当他的吻落在脸侧时,失控感和下坠感同时袭来,让陆卿婵无法克制地感觉悚然。
“你不能这样,柳乂!”她极力地推拒着他,“你冷静些!”
柳乂掐着陆卿婵的下颌,很轻地碰了下她的唇:“阿婵,我很冷静。”
他边说着,手指边继续向里,探进了她的唇舌,似要窥破她承受的边线。
陆卿婵眼眶通红,开始发疯般地挣扎着。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几乎是哭着说道,“你不能这样,柳乂!”
“如果现在碰你的是段明朔,你会拒绝吗?”柳乂揉捏着她的后颈,声音里浸透冷意,“如果你的丈夫将你送给段明朔,你会拒绝吗?”
陆卿婵的心神晃动,脑中轰鸣,指缝里溢出冷汗。
“你多想了,赵崇总还不会那般荒唐……”
她想这样说,但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柳乂厉声说道,“段明朔看你的眼神有多脏,你是当真看不出来吗?”
陆卿婵垂下头,像是被兄长训斥的小孩子,不太敢说话。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卿婵?”他冷声说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婵吗?”
陆卿婵的肩头耸动,细白的脖颈如若受戮的天鹅,既脆弱又柔美。
“人都是会变,容与……”她轻声地说道,“三年前我也想不到,你会是将旁人妻子抱在腿上轻薄胁迫的人。”
柳乂逼着她擡眼看向他:“可是你还将自己当人吗?”
他的言辞太苛刻,陆卿婵忽然觉察到一种滚烫的热意,倾覆在她的心头。
他一句话就将她所有的幻想打破。
柳乂这样的人,是永远不懂转圜,永远不懂给人留最后一份体面的。
他好像还以为她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不是所有人都能永远活得高高在上,柳乂。”陆卿婵竭力保持沉静,嗓音沙哑地说道,“权贵自然能活得体面,可旁人也有旁人的活法。”
她看着柳乂的眼睛,眼底满是哀伤。
柳乂却冷声说道:“可你这样活,是为了什么?”
“他今天能让你来陪段明朔喝酒,明天就能把你送到段明朔的床上。”他低声斥责道,“你是真的想不明白,还是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你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你自己想过吗?”柳乂厉声说道,“你读了那么多典籍,习了那么多的字,是为了让人肆意践踏尊严吗?”
陆卿婵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诞,总觉得自己又回去了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柳乂变了许多,但有一点是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的。
他从不像郑遥知那般,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柳乂是生在就站在高处的人,那些东西对他而言是与生俱来的,他不会理解旁人的卑微与无奈,只会觉得碍眼。
三年前他们闹得不欢而散,最大的原因不是她家道中落、远走京兆,而是因为柳乂始终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和难处。
陆卿婵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付出、回报和隐忍,毕竟她一个女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陆玉不断地向她灌输,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做那架联系两个家族的桥梁。
在得知赵崇心有所属,娶她不过是为了掩盖丑事时,陆卿婵哭着回了娘家。
父亲拦住她,威逼利诱,不允她讲予旁人。
那个在抄家时也没折过腰的男人,半跪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求她,求她为母亲的正妻之位想想,求她为弟弟的前途想想。
陆卿婵妥协了。
那时她才十六岁,整个家的压力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父母养育她十余年,现今家里有难,她怎么能置身事外?怎么能因一己私欲就撒手不管?
再者即便是和离,谁能保证父亲不会将她嫁给下一个赵崇?
长公主就不会这般想,没人敢向她灌输和亲下嫁是为皇室、社稷做贡献的观念,长公主自小便知太后机关算尽,就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能够登上帝位。
所以她从来都是恣意的。
柳乂也不会这么想,他自幼就是被当作家主、下任河东节度使养大的。
所以即便他们读的是同一本典籍,习的是同一张字帖,身处的也永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想不出来吗?”柳乂的声音突然放得柔和。
他解下外衣,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
“没关系,慢慢想,阿婵。”他低声说道,“跟我回河东吧,你会有的是时间去想。”
陆卿婵瞳孔紧缩,只觉得披在身上的外衣如有千钧,让她挣脱不开。
“你不想回去看看吗?”柳乂搂抱着她,“永祚寺翻修完了,琉璃瓦在夜间时闪着光,跟你走时预想的一样,很漂亮。”
“东郊的莲池,我叫人重修了。”他淡然地说着,“现今很开阔,再也不会迷途。”
柳乂边说着,边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兄长也常常念起你,听你喜欢千瓣莲,他在府里养了许多,浅粉色的最漂亮,你若是不想养了,拿来簪花也是可以的。”
“你们原先的那间宅子,我也令人留下来了。”他缓声说道,“还是原先的样子,连你当年扭伤脚的那个秋千,都还留着。”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多温柔,眼里的占有欲就有多浓烈。
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陆卿婵无论如何,想没能想到柳乂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我不回去。”她哑声说道,“不是你将东西保持原样,甚至翻新,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
陆卿婵嗓音沙哑,像是困兽般哀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柳乂?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我们之间,永远都回不去了!”
她的衣裙不整,形容狼狈,眸子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
“琅琊柳氏再放得下,也不会允一个破落户、一个结过婚的女子进门!你这样将我带回河东,是想让我用什么身份回去?”陆卿婵看着他说道,“你的侍妾,还是外室?”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还是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禁脔吗?”
“此次入京匆忙,等河朔的事平定下来后,我会娶你。”柳乂眉头蹙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妻。”
他说得越笃定,她越不敢信,越不能信。
“不会有人能容得下我的!”陆卿婵的手指收紧,“婚姻讲求的是门当户对,连我父亲那等趋炎附势的人,都劝告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
她的神情很痛苦。
“门第之见,太过狭隘。”柳乂轻声说道,“况且是我要强娶你,纵然有骂声,也应当是落到我的头上。”
“跟我回去吧。”他垂眸看她,蛊惑地说道,“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陆卿婵纤细的手腕被他紧紧扣住,磨出暧昧的红痕。
“我不要……”她别过脸,坚持地说道,“我不会去河东的。”
他用的字一直是“回”,而她用的字竟然是“去”。
不过在京兆待了三年,真将京兆当成她的家吗?
她的家应当在河东,应当在他的身边。
柳乂的容色冷下来,他低声逼问道:“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陆卿婵被迫看向他,她的睫羽不断地颤抖,指节轻轻地搭在柳乂的腕上。
这细弱的推拒没有用处,却让柳乂似是良心发现,放松了对她的钳制。
陆卿婵的雪肤细嫩,轻轻触碰也会落下红痕。
柳乂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地说道:“没什么好怕的,阿婵。”
“我什么都能为你处理好。”他轻声说道,“你若是愿意的话,今夜我就能让你和赵崇和离的程式尽数走完,等到太后的寿宴结束后,我们就一起回河东。”
“不是我不想慢慢地下聘,阿婵。”柳乂耐心地解释道,“段明朔迟早要叛,我不能留你在别处,但我保证该有的仪礼不会少一样,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再嫁。”
“跟我回去吧。”他呢喃地说道。
陆卿婵一直沉默着,听到这句话时情绪突然爆发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陆卿婵低声吼着,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赵崇不是良配,难道你就是吗?”
“你对我的情感从来都不是爱,是胁迫,是控制,是占有。”她哭着说道,“你想让我做的是依附你的金丝雀,菟丝花。”
“你不是真的爱我,你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去了,心里方才会生出执念,真的爱一个人,会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硬地胁迫她吗?”
柳乂却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去提亲?”
陆卿婵哑声说道:“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
“怪我自己当年痴心妄想,行了吗?”她难过地说道。
如果不是再遇柳乂,陆卿婵永远都不想再回忆起来那段旧事。
这是陆卿婵此生最不愿忆起来的一件事。
她一直在麻痹自己忘记过去,但过去就在那里,不是她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她不断梦见的那次出游,并不寻常,而是她最后一次和柳乂一起出游。
那时张商刚刚病逝不久,谁也没想到太后的清算会来得那样急,即便是父亲在准备回京兆时也没想过那么多。
晋国的官吏任免是五年一转任,他却在并州做了五年别驾,五年刺史。
这都是张商在背后操纵的结果,他需要一个人帮他守着河东。
就这样陆玉才得以在河东十年。
不过那时张商权倾朝野,是最后一位辅政大臣,也最受太后的信重。
可他在死后,什么都没了。
这些对少女时的陆卿婵而言,都是模糊的。
她也是在很久以后,方才明白那些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亲越来越多的叹息,让陆卿婵敏感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变了的。
但有样东西没变,就是她和柳乂的距离。
琅琊柳氏是簪缨世家,百年望族,偏生柳氏家风极清正,几乎谁人都知柳乂将会是下任家主。
即便是在最热血澎湃的时候,陆卿婵也没敢妄想入柳家的门。
那的确不是她能高攀的起的。
但她也会有少女怀春的时刻。
那次出游时,她唱的不是开头的词句,而是中间那句最暧昧了当的词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爱他呀,爱他清澈如水。
这是很旧的南朝旧歌,却在当时的河东很时兴,因为东郊有大片的莲花塘,常常会有大把的年轻男女来相会。
但柳乂当时是怎么反应的?他蹙着眉头,很是冷淡地说道:“你怎么也学了这等绮语?”
说完以后,他就没再多言。
陆卿婵满腔的少女情思,被冷水浇得通透。
柳乂不会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不喜欢她,因此才这样说。
这个人他什么都好,他只是不喜欢她。
她心里难过得想从仰着身子坠到水里去,却还是不怨他。
柳乂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不喜欢她。
她已经全然忘记他们最后是怎么从藕花深处出来的了,陆卿婵只记得那种摧心剖肝的痛苦,回去以后她哭了一整个晚上,连枕头都哭得湿透。
第二天她眼睛红肿,却听闻昨日柳乂夜宴来迟,即兴为来做客的几位姑娘以莲为词写了诗文。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喜欢莲花。
他们再一次见面就是在陆卿婵离开的前夕。
柳乂来寻她,让她晚些再走。
那几日裴氏和薛氏的姑娘正在府里做客,说是做客、办花宴,其实就是在为柳乂选妻了。
他是很冷淡的人,连对自己的婚事都没什么兴致。
“过几日有花宴,你能迟些再走吗?”柳乂漫不经心地问她。
陆卿婵皱着眉说道:“不行的,我父亲已答应了人,回去就要准备定亲的事,不能再往后拖了。”
她说得义正严明,只是心里仍存着侥幸。
她都说要准备定亲了,柳乂若是对她有情的话,总不至于一丝犹豫都没有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远嫁呢?”柳乂冷声说道,“留在河东不好吗?“
他这样问出来时,陆卿婵便知他们之间是绝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