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晚辈对狮驼城的律法,神往已久。”云逍脸上堆着真诚的笑容,“今日一见,才知何为秩序井然,何为令行禁止。晚辈想向前辈请教一二,也好学习贵地的先进经验,日后或许能用得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捧了对方,又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理由。
然而,白象王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铁笔,缓缓合上了那本金属法典。
“你在查阵法的事。”
他说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一句话,就将云逍精心准备的所有说辞,全部堵死在了喉咙里。
云逍的心,猛地一沉。
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前辈慧眼如炬。晚辈确实对城防大阵有些好奇。”他坦然承认,“毕竟如今我们已是盟友,多了解一些城防部署,日后若魔潮再来,晚辈也能尽一些绵薄之力,不至于拖了后腿。”
他将“窥探”巧妙地包装成了“为了更好地合作”。
白象王沉默了。
他巨大的身躯靠在椅背上,如同一座山。
他看着云逍,眼神复杂,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空洞。
那眼神里,似乎有审视,有挣扎,还有一丝……疲惫。
大殿里,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只有远处卷宗上灰尘落下的声音,细微可闻。
云逍站着不动,任由他审视。
他知道,现在是心理的博弈。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气势。
同时,他的“通感”异能,已经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向对面的白象王,试图“品尝”出他此刻最真实的情绪。
然而,他尝到的味道,却让他愣住了。
不是心虚。
不是被揭穿的愤怒。
更不是阴谋败露的杀意。
那是一种……极其沉重的味道。
像是万载玄冰之下,压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冰冷的外壳下,是无尽的……自责。
对,就是自责。
浓烈到化不开的自责,混合着一种想要保护什么的强烈欲望。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又痛苦的味道。
云逍彻底迷惑了。
一个内鬼,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就在这时,白象王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那如同雕塑般的身躯,都似乎垮塌了几分。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云逍依言坐下。
“你很聪明。”白象王看着他,缓缓说道,“比那只猴子,那头牛,都要聪明得多。”
“前辈谬赞。”
“你不必试探我。”白象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有些事,你猜对了。也有些事,你猜错了。”
云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年第一次魔潮时,我犯过一个错。”白象王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个……必须犯的错。”
“必须犯的错?”云逍皱眉。
“对。”白象王点头,却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那个错误,导致了城防大阵上,留下了七个无法被修复的‘后门’。也就是你们发现的那些异常节点。”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云逍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哪有内鬼会这么轻易地自曝其短?
“为什么?”云逍忍不住追问,“是什么样的错误,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弥补?”
白象王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他看着云逍,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恳求,“现在说,只会让你们陷入比魔潮更可怕的危险。那不是你们能应付的。”
他站起身,走到云逍面前。
巨大的阴影将云逍完全笼罩。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但我告诉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这座城,守住门后的东西。至于你信不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说完,他抬起巨大的手掌,在云逍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动作,不像是警告,更像是一种……托付。
随后,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大殿,只留给云逍一个孤寂而疲惫的背影。
云逍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白象王的话,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迷雾变得更加浓重。
一个必须犯的错?
一个为了守城而留下的后门?
这到底是什么矛盾的逻辑?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白象王刚才没有合上的那本金属法典上。
法典摊开着,停留在某一页。
上面用铁笔刻下的字迹,工整、刻板,充满了规则的气息。
云逍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以为会看到什么审判记录,或者狮驼城的律法条文。
可当他看清法典首页上的内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上面记录的,并非他人的罪责。
密密麻麻,几乎全是针对白象王自己的处罚条例。
“值守失职,致使阵眼灵力逸散一丝,典狱长象‘普贤’,自罚禁闭三日,俸禄全扣。”
“巡视懈怠,未能提前发现卷宗腐坏一角,典狱长象‘普贤’,自罚以神力修补卷宗百卷,三月内不得饮酒。”
“心绪不宁,对同僚言语失当,典狱长象‘普贤’,自罚抄录《典狱司行为准则》一千遍。”
一条条,一款款。
记录得一丝不苟。
连批注和执行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
仿佛不是在写给自己看,而是要呈报给某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云逍一页页地翻下去。
前几十页,竟然全都是类似的内容。
全是这个名为“普贤”的典狱长,给自己开的罚单。
他像是在用这冰冷的律法,作为一根根钉子,亲手钉入自己的身体,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维持着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云逍的手指,停留在最新的一条记录上。
“未能阻止盟友窥探机密,致使平衡动摇,典狱长象‘普贤’,罚……”
后面的字,还没有刻完。
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
云逍看着那未完的句子,再回想起白象王离去时那沉重的背影,以及“通感”“尝”到的那股无尽的自责与保护欲。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白象王……
他要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而他与灵山之间,又存在着何种“违约”的关系?
这个狮驼岭,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诡异。
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背负着一个沉重到无法喘息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