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蛰伏与积累(2 / 2)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陆上资源的桎梏,通过海外贸易获取巨额财富,支撑起一支真正强大的、以火器为核心的新式军队的建设和维持。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现有利益格局,为大明注入新的活力,从根本上解决财政、边防乃至社会流动性的困局。

在军工体系初步理顺,新式火铳的样品试制取得突破性进展后,陈恪认为时机稍趋成熟。

他选择在一个嘉靖帝斋戒后心情看似不错的午后,于西苑精舍觐见时,看似不经意地,再次提起了开海之议。

他奏对的角度极为巧妙,并未直言开海通商之利,而是着重强调“御寇于外海”的必要性。

“陛下,”陈恪言辞恳切,“如今东南倭患虽暂平,然其根未除。倭寇如野草,烧之不尽,盖因其有海路可通,有巢穴可依。我大明水师虽勇,然战船火力、续航皆不及西洋夷舰。臣督造新式火器,虽可强军,然终为陆上之防。若欲永靖海疆,非打造一支可驰骋大洋、坚船利炮之水师不可。然打造维持此等水师,耗银巨万,非如今国库所能长久支撑。”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嘉靖帝的神色,见其并无不耐,才继续道:“臣愚见,或可于沿海择一二合适港口,仿宋元旧制,设市舶司,有限度地允准海商出入,官府抽分征税。如此,一则可笼络沿海豪强,使其不为倭寇内应,反为我所用;二则所获税银,可专款专用,用于打造、养护水师战舰。以海之利,养海之防,或可事半功倍,真正御敌于国门之外,使陛下永无东南之忧。”

这番话,已然将开海的直接目的包装成了“强化海防”,且将收益与军事开支直接挂钩,试图绕过“与民争利”、“违背祖制”的敏感话题。

嘉靖帝手持玉圭,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海之利,养海之防……听起来,倒似有些道理。元末明初,倭患亦时有之,太祖、成祖时,亦未曾全然禁海……”

陈恪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却见嘉靖帝话锋一转:“然,此事牵涉甚广。沿海卫所、地方州府、乃至民间生计,皆与此关联。需从长计议,不可轻决。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奏疏留下,容朕细思。”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未否定,也未答应,只是“留中”再议。

陈恪心下一沉,知道此事绝非嘉靖帝“细思”便能通过。果然,不过两日,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中,便接连有御史言官上疏,言辞激烈地反对开海之议。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祖制不可违!海禁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以防奸民勾连外夷,祸乱中原!”

“开海必导致白银外流,物价腾贵,动摇国本!”

“沿海小民,多以渔盐为生,若开海通商,巨舰往来,必夺其生计,使其流离失所,恐生民变!”

“市舶之利,实则微薄,且易滋生贪腐,徒耗朝廷精力,于国无益!”

一时间,“违背祖制”、“动摇国本”、“与民争利”几顶大帽子狠狠扣下,仿佛陈恪提出的不是一项强国之策,而是祸国殃民的毒计。

陈恪坐在靖海伯府书房,看着阿大抄录回来的几份言辞最激烈的奏疏副本,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深知,这些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引经据典的反对声浪,其根源绝非他们对祖制有多么忠诚,或对百姓生计有多么关切。

真正的根源,在于利益。

如今东南沿海的私人海上贸易,早已被沿海的豪强大族、以及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官员所把持。

他们通过走私,获取着惊人的暴利。

一旦开海,设立市舶司由官府征税管理,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将这块肥肉收归国有,或者说,由朝廷和皇帝主导分配。

他们岂能甘心?

这些上疏的言官,不过是那些利益集团的传声筒和前台打手罢了。

徐阶默许甚至暗中推动这一切,既是为了维护支持他的江南士绅集团的利益,也是为了借此敲打陈恪,提醒他谁才是朝堂真正的主导者。

“伯爷,陛下那边……”阿大面露忧色。

若是嘉靖皇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开海之策并非没有希望。

陈恪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陛下?陛下如今,不会强力推动此事的。”

他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嘉靖帝,在经历了与徐阶清流集团那场尴尬的“分赃”博弈后,心态已然发生了变化。

严党这个最大的钱袋子倒了,虽然抄家得了一笔横财,但可持续的财源却握在了更“讲规矩”、更难以通融的清流文官集团手里。

嘉靖帝固然对开海可能带来的巨额财富动心,但他更忌惮因此事与刚刚“合作”不久的清流集团彻底撕破脸,再次引发朝局剧烈动荡。

清流们反对的声浪如此之大,理由如此“正大光明”,嘉靖帝若强行推行,必然要耗费巨大的政治资本,甚至可能被扣上“穷奢极欲”、“与民争利”的帽子,这对他苦心维持的“修道圣君”形象极为不利。

另一方面,开海带来的收益是未来的、未知的,而需要付出的政治代价和面临的阻力却是眼前的、确定的。对于眼下内帑暂时充盈、更求朝局平稳以安心修道的嘉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朕修道丹资不缺,北虏南倭暂无大患,这江山稳稳当当,又何必此刻去捅那个马蜂窝,惹得一身骚?”——这,大抵便是嘉靖帝此刻最真实的心态。

“所以,陛下只会‘留中’,只会‘再议’。他不会为了一个未来的、尚且存疑的利好,去硬撼整个文官集团及其背后的利益网络。”陈恪冷静地分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无奈,“我们的开海之策,终究还是时机未至。”

他将那些奏疏副本推开,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幅画了一半的新型火炮结构图上。

“罢了。路要一步一步走。火器强军,是开海的基石,亦是当前我能实实在在抓住、并做出成效的事情。”他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失望与锋芒再次深深敛起,“唯有手握真正的强兵,拥有足以改变格局的力量,待到时机真正来临,或……时机被迫来临时,我们才有话语权和选择权。”

窗外,蝉鸣聒噪,夏意正浓。

书房内,陈恪再次沉浸于线条、数据与工艺的世界之中,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蛰伏与积累,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迸发。

而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将手中的火铳,造得再精良一些,射得再远一些,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