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尚显稚嫩、却已初具坚毅轮廓的睡颜。
他的“哥哥”,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白日里辛苦练功,受了委屈和伤痛,夜里却还下意识地,笨拙又固执地用自己最温暖的地方,为他驱散寒冷。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苦和累都藏起来,只把最好、最温暖的一面留给他。
邵庭轻轻叹了口气,动作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脚从那份令人贪恋的温暖中抽出来,生怕惊醒了对方。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解决完内急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
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俯下身,久久地凝视着江暮云毫无防备的睡脸。
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柔软的嘴唇,那道嘴角的淤青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邵庭的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极轻极轻地低下头,在那片温暖的带着少年清新气息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却无比珍重的吻。
“傻哥哥……”他用气声低语,指尖虚虚拂过那道淤青,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怜惜和深沉的爱护,“放心吧……”
他躺回床上,重新偎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声,在心里默默起誓: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
*
时光荏苒,海州城的年节依旧,却已是五度春秋。
腊月的寒风依旧卷着海水的咸腥吹过大街小巷,却吹不散城中愈发浓郁的喜庆。
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崭新的桃符,贴上了吉祥的窗花。
空气中飘荡着蒸年糕、炸油角的甜香,混杂着孩童们燃放爆竹后淡淡的硝烟味。
城东的深宅大院里,达官显贵们府邸灯火通明,笙歌不绝。
精致的马车载着华服盛装的宾客穿梭往来,门房收拜帖收得手软,仆役端着珍馐美馔鱼贯而行。
那是属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喧嚣与排场。
而在城西的寻常巷陌,百姓们也自有其热闹。
主妇们忙着洒扫庭院,准备年夜饭的食材;男人们则聚在街角,讨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孩子们穿着或许不是全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袄,追逐嬉闹,等着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和最期待的压岁钱。
富贵有富贵的过法,穷家有穷家的年味。
海州城便在这样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和谐共存的热闹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振威武馆内,也比往日多了几分过节的气氛。
演武场边插上了彩旗,廊下挂起了红灯笼。弟子们练功时呼喝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轻快。
后院那间两人曾经居住的狭小简陋的厢房,如今已换成了稍大一些、光线也更明亮的屋子。
虽然陈设依旧简单,但床铺桌椅都换了更结实耐用的,窗纸上贴的窗花也更精致繁复了些。
角落的小炉子上,正咕嘟咕嘟地煎着一罐草药,苦涩中带着一丝甘醇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屋内,两个少年,或许已不能完全称为少年了——正对坐桌前。
年长的那位,身量已完全长开,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新棉袍,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眉宇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沉稳和锐利,正是江暮云。
他如今已是武馆里能独当一面的师兄,偶尔也会代师授课,指点新入门的师弟们基本功。
他对面坐着的人,是十五岁少年,穿着一件更显文气的月白色新夹袄,身形虽仍显清瘦,但面色红润眉眼舒展,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病弱苍白、仿佛一吹就倒的孩子,正是邵庭。
五年来在江暮云近乎固执的精心调养下,他的身子骨确实好了许多,只是到底底子亏空,每到天气转寒,仍免不了有些咳嗽,温补的中药便一直未曾彻底断过。
窗外传来师弟们嬉闹的声响,邵庭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侧耳听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
他看向对面正在仔细擦拭一柄练习用长棍的江暮云,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和利落的下颌线。
五年的光阴,足以改变许多事。
他们在这海州城扎下了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再是最初那两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相依为命的孩子。
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邵庭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立刻引来了对面人的关注。
江暮云立刻放下长棍,起身走到炉边,看了看药罐的火候,然后熟练地倒出一碗深褐色的药汁,端到邵庭面前,语气是五年如一日的自然和关切:
“小庭,药煎好了,快趁热喝。”
海州城的第五个新年,就在这熟悉的药香和彼此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