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中。
吴县令舍不得用鲸油灯,所以架阁库中依然点着普通的油灯。
李一元翻看卷宗,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老眼昏花,最后命令徐叔礼将这些卷宗搬到了室外,这才赶在了太阳下山之前,看完了全部的卷宗。
对于吴县令难以决断的案子,在李一元看来就是漏洞百出。
看完之后,李一元心中也有了底,他对吴县令道:
“这起案子案情明了,吴大人可以升堂了。”
吴县令大喜,连忙命令衙役升堂。
吴县令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张举人立于堂下,一脸倨傲;张家父子跪地啜泣,衣衫褴褛。
李一元端坐旁听席,神色淡然。徐叔礼侍立其后,警惕地扫视全场。堂外挤满围观乡民,驿丞张贵也缩在角,惴惴不安。
惊堂木一拍,吴县令先开口:“张举人,张家父子控你侵占田皮、伪造奴籍,可有辩解?”
张举人拱手道:“县尊明鉴!田皮乃我张家祖产,他父子早签卖身契,白纸黑字在此!”他呈上一份泛黄契约,字迹工整,盖有私印。
张家父子急呼:“冤枉!那是被迫画押的假契!”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新证据,吴县令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旁听的李一元却淡定的道:
“县尊,可否让老夫一观?”
吴县令立刻点头,徐叔礼将这份契约拿了过来。
看完之后,李一元嘴角微扬。
他主持修订《大明律》,一眼看破漏洞,契约虽“正式”,却未注明永佃权细节,且无官府备案。
简单的,张举人的新证据,是没有经过官府备案的,完全是无效的证据。
李一元道:
“张举人,依《大明律·田宅篇》,永佃权若未明示废止,田骨主不得擅收。你这份契约,只提‘依附张家’,却未言明‘卖身’或‘弃佃’。”
“你刚刚呈上的转让契约,并无官府公印,户科也没有备案,本县不予支持,所以应该按照旧契,也就是张氏父子永佃其田的契约处断。”
“按律,田皮仍归原主。”
张举人脸色微变,他知道遇到了高手了。
他连忙道:
“张氏父子也是我家的家奴,他们的土地也是我们的土地。”
李一元的脸上立刻变色,厉声道:
“我朝严禁民间私自蓄奴!《大明律》中有言,役使奴婢,公侯家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你一个举人,也敢蓄奴?”
张举人知道自己慌张失言,连忙找补道:
“张氏父子乃是我们张府的义男。”
明代确实禁止普通百姓蓄奴,不过蓄奴在民间还是很流行的,特别是地方上的大户人家,都会吸纳破产农民成为奴仆。
但因为律法上的禁止,所以明代士大夫蓄奴,都是以“义男”的名义,也就是将这些蓄养的奴隶登记为“义子”,签订类似于永久雇佣的契约,使之成为事实上的家奴。
这时候吴县令也反应过来,他一拍惊堂木道:“就算是义男,那永佃契约也是张氏父子的私产,又不是你们张家的族产,岂能随意侵夺!?”
这下子张举人都不出话来了。
吴县令这句话就要害了。
宗族之中,族产和私产是分得很开的。
如果宗族肆意侵夺族人的私产,那宗族就要解体了。
这是维系宗法制度根基的事情,张举人再怎么擅长诉讼,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除非他要和整个大明的宗法制度作对。
第一次看到张举人在公堂之上吃瘪,吴县令激动地不得了,他当场就宣判:
“此案分明:张家父子永佃权属实,非尔家奴。张举人诬告侵产,罚银元十枚于苦主,另禁三年内收佃!”
判决一出,张家父子叩首涕零,乡民欢呼。张举人面如死灰,悻悻退下。吴县令长舒一口气。
回到后堂,吴县令连连向李一元道谢。
但是李一元却没有任何得意。
他一个堂堂九卿重臣,不过是收拾了一个讼棍举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通过这个案子,李一元倒是有了自己的思考。
李一元道:“吴县令,此案虽了,但河南乡绅,仗刑名之利,鱼肉百姓,又岂是这么一个案子可以扭转的?”
吴县令连忙问道:
“李大人有什么见教?”
李一元摸着胡子道:
“老夫有一法可暂抑其势,官府强化田皮确权。”
这下子吴县令茫然了,他本就是法盲一个,距离李一元这种立法者还是层次太远了,根本就跟不上李一元的思路。
“县衙可以发出告示,清查所有田皮契约,凡无官府备案者,一律补登;日后断案,优先保障田皮主权益。”
“此外,事实上长租五年的土地,就可以转为田皮确权,土地长租的佃户,可以直接请求官府直接确立田皮权,转为永佃。”
“县衙还要颁布禁荒令,地主如果抛荒土地,那官府就可以介入,直接拍卖荒地的田皮,允许普通百姓自由购买。”
吴县令仔细思考,更是觉得李一元的办法真的妙啊!
强化田皮,就是削弱田骨的拥有者,也就是乡绅的影响力。
五年长租就转为永佃,这是鼓励真正耕地的农民,也是打击乡绅的办法。
然后禁止土地抛荒,用这种方式让地主把土地租出去,堵上地主宁可抛荒不租田的漏洞。
吴县令喜道:“大人高见!此法定能安民!”
但是李一元却摇头。
“此乃治标之术。”
这都不行?
吴县令已经傻了。
他觉得这已经是高到不能再高的办法了,这位大人竟然还不满意?
您真是上任甘肃的县令吗?
李一元道:
“为何县里离不开乡绅?还是因为征税这件事,没有乡绅就无法完成。”
“县里可以是将税都包给了乡绅,才能完成每年的征税。”
“所以只要田税征收还在乡绅手里,那就没办法保障自耕农的权力。”
“强化田皮确权,不过令乡绅转用他法施压或勾结胥吏篡改契约,或以‘欠租’之名诉讼。若不开征商税、革新吏制,终是扬汤止沸。”
“这也是为何河南乡绅,死活不肯开征商税的原因。”
吴县令仔细思考,更是觉得李一元所的切中要害。
县衙无力对抗地头蛇的乡绅,就是要因为没有人力和财力,在征税这件事上又要和乡绅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