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步步算计,既是恩典也是枷锁,正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贺景时抬眼看向朱成康,恰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让他不由脊背一挺,愈发恭谨地低下了头。
贺老夫人已被二夫人搀起,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满面红光地凑到贺砚清身边,攥着帕子的手不住发抖,颤巍巍便要屈膝行礼:
“老身……老身何德何能,蒙陛下与王爷如此天恩……这份恩宠,真是折煞老身了。”
她眼里只有那身即将加身的翟衣凤冠,半句未提贺景春。
“老夫人且慢。”
朱成康抬手虚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却仍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您如今是二品永嘉郡夫人,这般大礼,本王可受不起。”
恰在此时,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
“王爷亲至,不知……不知王妃在王府,伤势可有好转?”
是贺景时。
他站在人群后,脸上满是担忧,见众人只字不提贺景春,显然是按捺不住才开口。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贺砚清脸色微变,暗怪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接旨谢恩,竟也忘了这茬。
贺老夫人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尴尬地张了张嘴,忙顺着话头圆场:
“是了是了,瞧老身这糊涂劲!王爷,景春那孩子……如今可好些了?”
朱成康原本平淡的目光,在贺景时开口时复杂了一瞬,随即转向贺老夫人,那眼神便如同结了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却透着寒意。
他不等老夫人说完,便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得像在拉家常:
“老夫人不必挂心。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您该称呼为王妃才是。陛下亲赐的婚,这规矩可不能乱。”
他这开场白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贺老夫人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是是是,王爷说得是,是老身失言了,该叫王妃,该叫王妃。”
她欲再客套几句,却听朱成康话锋如毒蛇般悄然一转:
“王妃在王府,自有他那好师父日夜看顾,倒也安稳。虽说那十指钢针入骨三分,拔出来时连太医都于心不忍;虽说右手腕骨尽碎,日后怕是……唉。”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贺老夫人的心尖上。
他的目光扫过老夫人身上崭新的诰命服制,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却字字诛心的语气说道:
“但这些皮肉之苦,比起陛下今日赐下的浩荡天恩,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贺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一张老脸“唰”地一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朱成康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将她孙子的惨状与眼前的荣耀对立起来,仿佛在说:
你的二品诰命是你孙儿用一双废手、一身伤痛换来的,你该高兴才对,还假惺惺问什么?
“王爷……老身不是……”
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朱成康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地又添了一把火,他微微颔首,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宽慰”:
“老夫人如今是二品郡夫人,日后出入皆有仪仗,入席也有上座,凤冠霞帔何等风光。我家王妃若知祖母得享此等殊荣,想必……就算再多受几分苦,也觉得值了。”
“再多的苦,也觉得值了”!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贺老夫人的心里!
她站在当地,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得朱成康身后的护卫和传旨太监的目光都似带着刺,扎得她无地自容,方才的狂喜全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灼得她脊背发凉,连站都站不稳,全靠身旁的婢女搀扶才没倒下。
贺砚清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连忙上前一步,挡在老母亲身前,对朱成康拱手道:
“王爷体恤,臣等铭感五内!王妃之事全赖王爷悉心照料,贺家上下都记在心里……”
他试图将话题引开,却被朱成康轻飘飘打断。
朱成康这才将目光从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的老夫人身上移开,淡淡地瞥了贺砚清一眼,恢复了亲王应有的疏离与威严:
“贺大人言重了。本王不过是奉旨行事。旨意已宣,本王就不多叨扰了。愿老夫人……安享尊荣。”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意味深长。
言罢,他不再看贺家任何人,拂袖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径直离去。
留下贺府一众人,跪送王爷銮驾。
贺老夫人呆立原地,浑身冰凉,那身刚刚还让她爱不释手的诰命服,此刻却觉得赐宴无比,如同枷锁。
满院的喜庆气氛,早已被朱成康这番笑里藏刀的话搅得只剩诡异的压抑。
贺砚清望着朱成康离去的方向,心头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