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压下朝堂的喧哗,目光落在朱成康渗血的肩头,语气似有关切:
“成康,你肩头血迹未干,想来也在救人时受了伤?”
“臣皮外伤,不足挂齿。”
朱成康断然打断,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坚持:
“可臣妻十指钢针入骨,若再耽搁,恐有性命之忧。臣实在悲痛忧心,所以斗胆恳请陛下,即刻传太医上殿疗伤。”
皇帝见状,当即拍板:
“传朕旨意,速宣卜山和齐国安即刻入殿。”
不过半柱香功夫,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卜山和齐国安提着沉甸甸的药箱闯入。
他一身藏青官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平日里总是温润平和的面容此刻绷得紧紧的,眼角眉梢全是凝重。
齐国安刚跨进殿门,目光便被殿中锦垫上的人影攫住,脚步猛地顿住,药箱“咚”地磕在金砖上。
那是他手把手教了十五年的徒弟,是他孤苦半生里视作亲儿的孩子。
当初贺景春在齐府时还抱着自己撒娇,说想住在齐府一阵子,如今却浑身是伤地躺在朝堂之上,那张素来清俊的脸肿得老高,唇边的血痂刺得他眼睛生疼。
最惨的是那双手——
齐国安只看了一眼,便猛地别过头,喉结剧烈滚动,浑浊的老泪瞬间漫过眼窝,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往下淌,手指死死攥着药箱提梁,连带着身体都微微颤抖。
卜山也吸了一口气,不忍心的别过头去。
“齐院判。”
龙椅上,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
“速为王妃诊治,莫要耽误伤情。”
“老臣……遵旨。”
齐国安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脸,将泪水逼回去,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他深吸三口气后快步上前,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到贺景春肿胀的手指前又猛地缩回,仿佛怕碰碎了这具遍体鳞伤的躯体。
“陛下!”
朱成康的声音陡然响起,如惊雷划破死寂:
“臣恳请,就在此处当着陛下与百官之面,为王妃拔除钢针,验明伤势!”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荒唐!”
翰林院掌院学士立刻出列,脸色发白:
“乾元殿乃议政重地,岂能行此血污之事?荣康王此举是藐视朝堂礼制!”
几位文臣纷纷附和,有的甚至别过脸,连看都不敢看贺景春的手,贺景时都要冲出去了,被二老爷死命揪住了衣服,却还是没揪住。
贺景时红着眼,几乎是跑出去的:
“礼制重要,还是皇亲受辱重要?若不让诸公亲眼所见,如何知晓县主手段之狠毒?还请陛下允准。”
几位年迈的文官顿时皱紧眉头,吏部尚书刚要出列劝谏,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皇帝龙眸微沉,瞬间读懂了朱成康的心思。
他要让这惨状成为钉死苏家的铁证,让百官的目光成为压垮苏家的巨石。皇帝缓缓颔首,语气威严:
“准。朕要让满朝文武都亲眼看看,纵容家眷残害皇亲,该当何罪!”
齐国安猛地抬头看向朱成康,目光里有不解,有悲愤,更有一丝无奈。
他转头望着昏迷中眉头紧锁的贺景春,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藏着千斤重的疼惜。
卜山素来以正骨手法精湛闻名,此刻面色凝重地跪倒在贺景春另一侧,药箱里的夹板与绷带早已备好。
“王妃这手腕需先正骨复位,否则延误片刻,日后便真成了废肢。”
齐国安对卜山沉声交代,又低头轻抚贺景春的脸颊,那动作带着老父对稚子的疼惜,在等级森严的朝堂上实在逾越礼制,可此刻无人置喙,声音柔得像水:
“好孩子,忍一忍。”
贺景时此刻面色焦灼地朝皇帝一拱手:
“陛下,王妃乃臣的堂弟,正骨需人稳护,臣愿相助,也好让太医安心施术。”
皇帝抬手示意允准,贺景时立刻上前,单膝跪在贺景春身侧,稳稳按住他的肩臂。
朱成康原本半跪于地,见贺景时靠近贺景春,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暗沉,墨色的眸子沉得像深潭,他攥着衣袍的手指紧了紧,却也只是对着贺景时略微点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有劳了。”
贺景时按住贺景春颤抖的身体,余光扫过朱成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意味深长地回视:
“王爷身上亦带伤,还需保重。王妃是微臣的亲人,此乃分内之事。”
卜山深吸一口气,先以指腹顺着贺景春的腕骨轻轻按压,摸清断裂位置,指下触感让他眉头愈发紧锁——
腕骨碎成了两块,错位极其严重。
卜山双手分别扣住贺景春的手腕与小臂,目光锐利如鹰,突然大喝一声:
“起!”
“啊——!”
昏迷中的贺景春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成紫红,冷汗顺着下颌线滚落,卜山双手发力,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那道诡异的弯折终于恢复了正常弧度。
贺景春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竟似要被剧痛活活痛醒,又猛地昏了过去。
卜山不敢耽搁,忙贴了药膏,又迅速取过夹板固定,绷带缠绕得松紧适宜,每缠一圈都要侧耳听一听贺景春的呼吸,生怕勒得太紧。
齐国安在一旁紧紧按住贺景春的手,指腹不断摩挲着他的掌心。
待手腕包扎妥当,齐国安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颤抖的手缓缓打开药箱,药盒被一一掀开,露出银质镊子、消毒烈酒与止血药膏,每一件都摆得整整齐齐。
齐国安取出一把银剪,剪尖磨得发亮,他却怕剪到皮肉,手腕几乎贴在地上,一寸寸挑开贺景春指尖粘连的衣料。
布料与血痂撕开的瞬间,贺景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齐国安的心跟着一揪,连忙用温水浸湿的棉巾,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响,所有目光都盯在那双手上,连方才质疑的文臣也忍不住探着脖子,脸色复杂地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双手。
他取过烈酒,将银镊浸入其中消毒,冰冷的酒液让镊尖泛着寒光。齐国安盯着最粗的那根钢针,那针正扎在贺景春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针尾还沾着一丝碎肉。
他深吸一口气,银镊精准地夹住针尾,手臂绷得笔直,手下稳如磐石,开始缓缓向外拔。
钢针似是嵌在了指骨缝里,每拔一分,都能感觉到阻碍。
“呃……”昏迷中的贺景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原本昏迷的他竟被疼得睁开了一条眼缝,眸中一片混沌,只有生理性的痛苦清晰可见。
他的身体猛地绷紧,背脊猛地弓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上的衣物,原本苍白的脸因剧痛而涨得通红,嘴唇被无意识地咬出一道血痕。
麻沸散只能缓解表皮疼痛,钢针与骨缝摩擦的剧痛还是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齐国安的心像被钢针狠狠扎着,手下动作却不敢停。他微微调整角度,借着晨光看清针身走势,缓缓向外拔动。
“咯吱——”
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像钝刀在骨头上刮过,听得前排的文官脸色骤白,有个年轻的编修甚至捂住了嘴,身子微微发抖,险些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