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却驱不散“枫丹白露”小区里那股精心维护却略显刻板的空气。夏侯北穿着那身笔挺却让他感觉如同铠甲的藏青色保安制服,沿着规划好的巡逻路线,踩着平整的柏油路面缓步前行。阳光穿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常绿乔木,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割草后残留的青草气息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喷泉池里水流淙淙,几只羽毛鲜艳的锦鲤在清澈的水底懒洋洋地游弋。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有序,如同一个巨大的、纤尘不染的沙盘模型。
他刚转过一处开满各色菊花的景观花圃,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小区中央的儿童游乐区——一片用色彩鲜艳的软胶地垫铺就的区域,里面散落着滑梯、秋千、摇摇马和小型攀爬架。这里是小区里最富有生机的地方,常常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声。然而此刻,一阵不和谐的景象瞬间刺入了夏侯北的眼帘。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深咖色羊绒开衫和休闲裤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站在沙坑边缘。他手里牵着一根精致的皮质牵引绳,绳子的另一端,是一只体型硕大、毛发蓬松呈卡其色的阿拉斯加雪橇犬。那大狗显然把这片铺着干净细沙、专供孩子们玩耍的沙坑当成了天然厕所,正旁若无人地撅着屁股,排泄出一大滩污秽之物。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在午后的暖风里迅速扩散开来。
沙坑旁边,一个原本想带着孩子过来玩耍的年轻妈妈,皱着眉,厌恶地捂住了鼻子,远远地避开了。沙坑里,还有几个之前玩耍留下的、小小的塑料铲子和桶,无辜地躺在细沙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夏侯北的心头。小区《业主公约》和《宠物管理规定》清清楚楚地张贴在每个单元门口和公告栏里,其中一条用加粗字体写着:**“严禁携带宠物进入儿童游乐区、健身器材区及公共泳池区域。”** 这是最基本的公共道德和卫生底线!
夏侯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快步走了过去。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礼貌和克制,但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严肃:“先生,您好。”他先是对那位牵着狗的男人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目光扫向那只刚刚排泄完毕、正用爪子随意扒拉着沙子试图掩盖的大狗,以及沙坑里那滩刺眼的污秽,“小区规定,宠物是不能进入儿童游乐区的,麻烦您……”他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立着的“宠物禁入”标识牌。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我家的狗怎么了?!”中年男人猛地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被打扰了兴致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倨傲。他上下打量着夏侯北身上的制服,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碍你事了?拉屎撒尿是天性!它憋不住了,我还能不让它拉?管好你自己吧!保安!”
那“保安”二字,从他嘴里喊出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人格上的贬低。夏侯北只觉得脸颊像被无形的巴掌抽了一下,火辣辣的。他强忍着屈辱感,坚持道:“这关系到环境卫生和其他业主的健康,尤其是孩子们的……”他试图解释,目光看向旁边那位避开的年轻妈妈和沙坑里散落的玩具。
“行了行了!啰嗦!”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粗暴地打断了夏侯北的话。他用力拽了一下牵引绳,那只阿拉斯加不满地呜咽了一声。男人牵着狗,看也不看夏侯北一眼,更无视沙坑里那滩污物,径直就要扬长而去。皮质的狗绳在阳光下反射着油亮的光。
“先生!”夏侯北下意识地提高了一点声音,试图阻止,“请您清理一下……”
那男人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脸上的怒意更盛,指着夏侯北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清理?!清理什么?!你算老几啊?轮得到你来指挥我?一个破保安,管天管地还管狗拉屎?!做好你的本分!看好大门得了!多管闲事!”他骂骂咧咧地,牵着狗,头也不回地朝着不远处一栋气派的联排别墅走去,只留下一个傲慢的背影和空气中浓烈的腥臊味。
夏侯北僵在原地,紧握的拳头在制服袖子里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巨大的憋闷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沙坑里那滩散发着恶臭的污秽,再看看旁边那位年轻妈妈投来的无奈又同情的目光,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他默默地走到沙坑边缘,看着那滩刺眼的东西。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令人作呕的光泽。他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让孩子们回来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从巡逻腰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铲子和垃圾袋——这是他们处理小型垃圾的标配。他蹲下身,忍着强烈的反胃感,开始用铲子一点点地将那污物铲进垃圾袋。刺鼻的气味熏得他直皱眉头,动作却一丝不苟。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清理掉最显眼的部分。但沙子已经被严重污染,那股腥臊味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他只能又在沙坑周围拉起了简易的隔离带,挂上“临时清洁,请勿入内”的牌子。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刚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准备用对讲机向物业中心报告沙坑需要深度消毒处理时,别在左肩的对讲机却抢先一步发出了电流噪音,紧接着,物业经理老张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口音和急躁语气的吼声炸雷般响起:
“北门!北门!夏侯北听到没有?!赶紧的!有辆送货的面包车堵在B区地下车库入口了!业主的车出不来!在后面狂按喇叭!场面快控制不住了!快过去清走!立刻!马上!Over!”
队长的声音又急又怒,穿透了对讲机的杂音,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口吻。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看向沙坑,又看向B区车库的方向。两边都需要处理,但显然,那边堵塞的车道和愤怒的业主,在经理的优先级里更高。他只能对着对讲机,声音低沉而急促地回复:“收到!北门收到!马上去处理!Over!”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污染却只能暂时隔离的沙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歉意。他猛地转身,朝着B区地下车库的方向大步跑去。藏青色的制服衣角在奔跑中掀起,脚步沉重地踏在光洁的路面上,发出急促而孤独的回响。
B区车库入口的情况果然一团糟。一辆车身贴着某家电品牌Logo的白色面包车,斜斜地停在了狭窄的单行入口坡道中间,显然是想进去送货但被自动识别系统拦住了(非登记车辆)。后面已经堵了两辆急着出去的业主轿车,其中一辆黑色奔驰的司机正不耐烦地狂按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在封闭的车库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痛。送货司机是个年轻小伙,一脸焦急和茫然,正徒劳地跟奔驰车主解释着什么,场面混乱。
夏侯北立刻介入,先安抚奔驰车主的情绪,又迅速联系中控室核实送货信息,引导面包车司机将车暂时挪到不碍事的角落,指挥后面的车辆有序通过。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很快疏通了道路。奔驰车主摇下车窗,对着夏侯北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搞快点嘛”,便一脚油门开走了。
夏侯北看着奔驰车尾灯消失在出口的光亮处,又看看角落里一脸后怕的送货司机,什么也没说。他拿出登记本,让送货司机登记信息,然后指引他从规定的、允许临时装卸的侧门进入。
处理完车库的混乱,夏侯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南门岗亭。刚拿起水杯想喝口水润润干得冒烟的嗓子,岗亭里的内线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物业经理老张打来的。
“喂,张经理。”夏侯北接起电话。
“小夏啊,”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急躁,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的疲惫,“刚才……7栋的郑先生,投诉你了。”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紧,握着话筒的手指收紧了。7栋?那个牵着阿拉斯加的男人?
“投诉你……态度恶劣,多管闲事。”老张的声音透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说你对他大声呵斥,干扰他正常遛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