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什么共同点了吗?”一个略带青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胡刚抬起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警员站在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份资料,眼神里带着求知欲,也有一丝对这个“老前辈”的不太服气。他记得刚才郑组长叫他“小林”。
胡刚的目光重新落回照片上,沉默了几秒,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看杀人手法,像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训练有素,心理素质极强。选择的目标看似随机,但……”
他伸出手指,虚点在三个死者的照片上:“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年龄?退休教师,六十二岁;出租车司机,四十五岁;公司财务,三十八岁。”
小林愣了一下,迅速翻动手里的资料:“年龄跨度是有点大,但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凶手在选择目标时,年龄可能不是一个固定标准,但或许……代表着某种‘阶段’?”胡刚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更像是一种思维的梳理,“或者说,他是在用这些看似无关的人,联系?或者,传递某种信息?”
他拿起第三起案子的现场照片,指着那个圆圈中心的红点:“标记在变化。从简单的圆圈,到带点的圆圈。这绝不是无意义的。它在演进,在……完善。”
他抬起头,看向小林,也看向不知何时围过来的几个年轻干警:“当年‘屠宰场’案的标记,就是这个带点的圆圈。现在,他在第三起案子里重现了它。这意味着,他的‘准备’或者‘宣告’阶段,可能已经结束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郑组长脸上,语气沉重:“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冲我来的。而且,时间不多了。”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胡刚的推断逻辑清晰,指向明确,带着一种老刑警特有的、对犯罪心理的敏锐直觉,让这些习惯了现代科技侦查手段的年轻人感受到一种不同的压力。
“技术队那边,对信封和剪报的溯源有结果了吗?”郑组长打破沉默,问另一边的一个女警。
女警摇摇头:“信封和纸张都是最常见的款式,全市成千上万家文具店有售,无法追踪。剪报用的报纸是过期的《都市晚报》,来源更无法查证。上面的指纹除了胡……胡刚同志和他女儿的,没有发现有效的第三人。”
意料之中的结果。对手很谨慎,甚至可以说是狡猾。
“监控呢?小雨学校周边,胡刚家附近?”郑组长继续问。
“正在排查,数据量很大,需要时间。”另一个警员回答。
传统的侦查手段,在这样一个精心策划、跨越二十年的阴谋面前,似乎显得有些无力。
胡刚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那个圆圈,红点。二十年前的迷雾与眼前的危机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他知道,仅仅依靠这些常规手段,太慢了。凶手在暗处,他在明处,小雨更是暴露在无法预知的危险中。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只是坐在这里,等待保护,等待线索。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郑组长,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光芒:“郑组长,我想……再去一趟‘屠宰场’那个现场。”
“什么?”郑组长愣住了,“那个地方废弃快三十年了,现在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可能早就拆了或者改建了。去那里有什么用?”
“不知道。”胡刚回答得很诚实,他深吸一口气,“但那是起点。是所有事情的起点。凶手既然在用当年的标记,他或许……会对那个地方有某种执念。也许能找到被我们当年忽略的,或者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东西。呆在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忙碌却暂时陷入僵局的办公室,“我静不下来。”
他需要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那个罪恶的源头。哪怕只是去站一站,去感受一下那片土地上空可能依旧残留的、属于过去的疯狂气息。或许,在那片废墟之中,他能找到一丝线索,能触碰到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幽灵的衣角。
郑组长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又看了看桌上那封死亡威胁信,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让小林带两个人陪你一起去。注意安全,保持通讯畅通,有任何发现,立刻汇报。”
“是。”胡刚应道,立刻站起身,动作间竟带着几分二十年前的雷厉风行。
小林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郑组长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招呼了另外两个年轻警员,开始准备车辆和装备。
胡刚走到办公室角落,那里有一个旧式的储物柜,郑组长告诉他,他的临时证件和一些基础装备放在那里。他打开柜门,里面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警用多功能外套,旁边放着一个对讲机,一个强光手电,以及……一个黑色的、皮质枪套。
枪套是空的。
但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牢牢地钉在那空枪套上。
二十年前,他亲手交出了它的配枪,连同那份沉重的责任与不堪回首的记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触碰这些东西。
可是现在……
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枪套冰凉的皮质表面。那触感,陌生又熟悉。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抗拒,是恐惧,但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他忽略的……悸动?
“还想干刑警吗?”
一个声音仿佛在他心底响起,带着嘲弄,也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拷问。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个声音和随之而来的纷乱思绪驱散。
他拿起外套,利落地穿上,拉链拉到顶,冰凉的金属拉头抵在下巴上。然后,他拿起对讲机和强光手电,看也没看那个空枪套一眼,用力关上了柜门。
“砰”的一声轻响,在略显嘈杂的办公室里,几乎微不可闻。
他转过身,走向门口。小林和另外两名警员已经等在那里。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一场冬日的冷雨似乎即将来临。
胡刚深吸了一口办公室里浑浊的空气,迈步,踏出了重案六组办公室的门槛。
脚步,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那个问题,依旧在他脑海里盘旋,没有答案。
但现在,他不需要答案。他只需要向前。
胡刚站在“屠宰场”的入口。
风卷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扑打在他脸上,带着一股陈年的、死寂的腥味。那扇曾经被无数警车车灯照得雪亮的、扭曲变形的大铁门,如今只剩半扇歪斜地挂着,另一扇不知去向,露出后面幽深、黑暗的腹腔。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废弃的厂房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嗒声,像是为这场重返故地奏响的、不成调的哀乐。
小林和另外两名年轻警员跟在他身后,显得有些紧张,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装备上,强光手电的光柱在雨丝和黑暗中不安地扫动。这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雨声和他们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胡刚却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腿,迈过那道锈蚀的门槛,脚步踏在积满污水和瓦砾的地面上,发出“嘎吱”的轻响。动作流畅得仿佛这二十年的时光被凭空抹去,他只是昨天刚离开这里。
手电的光束刺破黑暗,缓缓移动。车间内部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更加……空洞。大部分当年的机器设备早已被拆走变卖,只剩下一些无法移动的、巨大的混凝土基座和锈蚀的钢铁骨架,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不知成分的污垢,混杂着碎砖、烂木和各式各样的垃圾。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霉烂和某种动物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几乎完全掩盖了记忆中的血腥。
但胡刚知道,那血腥味,不在空气里,而在他的骨头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向前走。手电光掠过墙壁,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雨渍和蜘蛛网,当年那些触目惊心的喷溅状血迹,早已被岁月和后来的涂鸦覆盖得无影无踪。他的脚步在某处停下,这里,曾经是发现最多尸块的地方。他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潮湿的地面,那里现在只有一滩浑浊的积水。
小林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胡……胡师傅,这地方都这样了,还能找到什么?”
胡刚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手电光柱再次移动,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地剖开这片黑暗的记忆坟场。他的目光锐利,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他在寻找,寻找一种感觉,一种与过去、与那个隐藏的幽灵产生连接的……共鸣。
“不一定要找到实物。”胡刚的声音低沉,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有些飘忽,“有时候,感觉更重要。”
他走向记忆中铁柜所在的那个角落。那里现在空空如也,连铁柜的残骸都不见了,只有墙壁上一个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提示着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他用手电仔细照着那片墙壁,靠近,几乎将脸贴了上去。雨水顺着墙壁蜿蜒流下,留下道道污痕。
什么都没有。没有标记,没有刻痕,甚至连当年的粉笔圈都早已被时光吞噬。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涌上心头。难道真的白来了?难道二十年的岁月,真的将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连罪恶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他直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角落。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与地面连接处的一堆碎砖和杂物。忽然,他的视线定住了。
在那堆垃圾的边缘,半掩在几块碎砖下,似乎有一个不同于周围环境的、相对规整的轮廓。
他走过去,蹲下,用手拨开表面的碎砖和尘土。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泥泞不堪的金属物件。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磨损,上面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暗红色的、干涸的漆痕。它看起来像某个机器上掉落的、毫不起眼的零件,或者是从什么玩具上碎裂下来的部分。
小林他们也凑了过来,手电光集中在那小东西上。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警员疑惑地问,“看起来像是垃圾。”
胡刚没有说话。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金属片。它在手电光下泛着黯淡的金属光泽,那点暗红色的漆痕,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把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不是常见的铁锈,那红色更鲜艳,更……刻意。而且,这金属片的形状,虽然磨损严重,但隐约能看出,似乎被人工打磨过某个边缘,形成一个极细微的、锐利的角。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这个东西,不在他二十年前的记忆里。这个位置,也并非当年重点勘查的区域。它太新了,相对于这片废墟而言。上面的磨损,更像是近期被人反复摩挲、或者在不经意间掉落、又被雨水和泥土短暂掩埋造成的。
一个无关紧要的、被遗弃的垃圾?还是……一个刻意留下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明白的“名片”?
胡刚缓缓站起身,将那个小小的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车间破败的屋顶,望向外面灰蒙蒙的、雨丝连绵的天空。
那个问题,又一次无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
还想干刑警吗?
他看着手心里那微不足道、却可能重若千钧的金属片,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发现可能的线索而重新剧烈搏动的心脏,感受着血液里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缓慢苏醒。
他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从他再次踏入这片土地,从他捡起这枚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揭开一切谜底的金属片开始,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刑警的魂,或许从未离开过这具躯壳。它只是睡着了,如今,被罪恶的气息,和这冰冷的雨,一同浇醒。
他将金属片小心地放入证物袋,封好。动作标准,一丝不苟。
“走吧。”他对小林他们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去。检验科,有活儿干了。”
他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步伐稳定,踏碎了地上的积水,也仿佛踏碎了这二十年来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