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穿着崭新的棉衣、棉鞋,诚惶诚恐地说:“是……是,大人早起过来写……写的,写完了之后石匠……石匠又按着印子雕琢。”
他磕磕绊绊地说,孟晚也耐心地听完,招呼顾枳茹进门的时候还小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顾枳茹知道他们说的大人便是宋亭舟,也是孟晚的夫君。
她侧头望去,只见孟晚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眸中也中漾起一丝柔润的笑意。
那是因为被所爱之人惦念,所以显而易见的心情愉悦。
顾枳茹轻叹。
五进的院子极为宽敞,曾经花圃、假山、楼亭水榭应有尽有,如今却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除了每一进院子中的住房都保存下来外,整座宅子已经被搬空了。
顾枳茹一脚踏进院里平坦的水泥地上,惊讶道:“这是什么石头?竟没有一点缝隙?”
孟晚看着她新奇的样子,颇为自得,“这是岭南的地。”
“岭南的地方?那是什么意思?”和孟晚相交,让向来自傲的顾枳茹觉得自己仿佛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便是岭南那边研制出来的铺路法子,能聚砖石为一体,无隙可乘。”
孟晚带她往里走,兰翠巷这头的事都是桂谦盯着办的,他也没来过几次,如今所有的院子都铺设上水泥,每座院子边缘挖了一圈排水渠,很窄,但也够用了。
一进院是整个棉厂的搬运区和马车停放区,倒座房的一排房屋本来窗户和门都是朝北的,如今改成门朝北,窗户朝南开,往后可以作为零售售卖区域。
二进院是会客中堂,也叫前院,这里主要是作为暂时存放棉花的库房,和会客、开会的用途。
正院的三进院,是整座宅子最大的院子,里头连养鱼的池子都被填平了,专门用作晒晾区。院子里一排排的木制晾架,边上还有一筐筐的压石。
四进的后院做仓库,五进是员工宿舍与厨房,石见棉坊中,也只有五进院和门房允许生火。
孟晚将整个石见棉坊逛了一遍,走走停停,竟然也走了两个一个多时辰。
顾枳茹这会儿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就只有一个感觉——累。
等孟晚终于带她坐回到会客厅,顾枳茹再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体面,实实在在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起不来了。
“您是要办棉坊吗?”顾枳茹喝了一口黄叶从门房要来的热水后问。
孟晚:“对,办棉坊。”
会客厅旁边就是会议室,里面有一张一丈三尺长的桌子。孟晚提着画具进去,将笔墨纸砚都摆好,提醒了顾枳茹一声,“我要开始作画了,你玩玩也好,画画也好,都随心来。”
顾枳茹还没歇过劲儿,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盯着孟晚那块白玉兔子的镇纸发呆。
孟夫郎好厉害,旁的官员夫人也就置办置办庄子铺面,他怎么说要办工坊就真的开始准备了呢?
看样子还是早就开始准备的。
他人长得漂亮,脑子又聪明,找得夫君又好,怎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能叫他遇上?
我却这么倒霉……
想着想着顾枳茹突然脸红,甚至有些震惊。
我……我怎么这样想,岂不是在嫉妒人家?偏生嫉妒偏艰窘,暗积私房暗折磨,万万不可暗中这般胡思乱想。
她面上无动于衷,实际紧张的手指都纠结在了一起,一侧眼,孟晚已经自己给自己磨好了墨汁,准备要动笔了。
顾枳茹还没见过孟晚画画,这会儿不自觉地抬首,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孟晚画的果然是这座刚刚成型的石见棉坊,顾枳茹还是头一次看丹青圣手在她眼前作画,只觉得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和普通画师不同,与她自己画画也不同,她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只是仿若孟晚不是在用笔墨描绘这座棉坊,而是在真真切切地自己用一块块砖石搭建棉坊。
孟晚撂笔的时候桌上点着四五根蜡烛,外面天色漆黑,冷风阵阵吹动窗框。
“坏了,可将茹娘送回顾家了?”
黄叶的声音在会客厅那边传来,“夫郎放心,蚩羽早就给人送回去了。”
“冷不冷?”孟晚身后忽而贴上了一个人,温热的手炉被塞到孟晚怀里。
孟晚掌心冰凉,他回头见宋亭舟就站在自己身后,问道:“你是回了家又回来了?”
宋亭舟将桌上的蜡烛熄灭,点燃了自己手里的提灯,“不是,下了衙听说你在兰翠巷,便过来接你,走吧,回家。”
孟晚站起来,下一瞬差点又跌坐回椅子上。
宋亭舟忙扶起他,“怎么了?腿麻了?”
孟晚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腿,“不光腿麻,脚也麻。”
棉坊里没有地龙,屋里只生了一盆炭火,孟晚坐了半天没动,眼下腿脚又麻又冷的,滋味真是绝了。
宋亭舟把提灯递给他,“拿着。”
孟晚接过提灯,“干嘛?”
“背你出去。”宋亭舟背对着他蹲下身子,宽厚的脊背在昏黄的提灯光晕下显得格外可靠。
孟晚眉眼带笑,“好啊。”
他伏在那温热的背上,双臂环住宋亭舟脖颈,鼻尖萦绕的是宋亭舟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宋亭舟的手臂稳稳托住他的膝弯,起身时动作轻柔,脚步稳健。
孟晚将脸埋在宋亭舟的肩窝,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夜色中,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提灯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缓缓移动,将“石见棉坊”的石碑渐渐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