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升起一阵抵触——她完全可能从彭晓惠她们那里听说过我的过往。这不过又是另一种故弄玄虚罢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我神情的变化,却依旧平静地继续:“刚才我让你描述天空中看到了什么,你的回答是什么?”
“星星。”我没好气地反问,“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脚下踩着翠绿的草地,抬头却看见了本应在黑夜中出现的星辰。”她声音沉稳,“这往往意味着,你在经历失去挚爱后,内心始终渴望与逝去之人建立某种超越生死的联结。”
我仍不信服:“那森林又代表什么?”
“常人在悲痛中往往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而你却能在痛苦中看清远方的整片森林。”她稍稍停顿,留给我思考的时间。
我摇了摇头,目光中充满不解。
她注视着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分量:
“从表现来看,你符合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特征——既渴望与逝者重建联结,又恐惧再次经历失去。这种矛盾促使你通过建立多段暧昧关系,来寻找可控的情感替代。”
我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
“但这还不是全部。”她稍作停顿,继续深入,“你事业有成,实现了财富自由,这强化了你‘自我价值等于社会成就’的认知。然而情感世界的空虚,却暴露了更深层的存在主义危机——再多的财富,也无法填补真实的情感需求。”
她向前微倾,目光透过镜片直刺我渐渐苍白的脸:
“于是,暧昧关系成了你维持‘被需要感’的工具。通过多段关系的碎片化互动,你得以避免深度情感的暴露。这种行为模式,恰恰符合回避型依恋的特征。”
我手心里渗出冷汗,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倔强:“听起来……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理论。”
她不为所动,目光依旧平静如水:“你已将这种模式内化为‘关系掌控欲’。那些暧昧关系中‘不承诺、不负责’的姿态,本质上是通过情感特权化——比如选择性回应、制造信息不对等——来重建你对人际关系的控制感。”
我鼻尖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不自觉地绷紧,连嘴角都微微抽动起来。
“你抽烟吗?”她忽然转换了话题。
“偶尔。”
她转身走向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细支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娴熟地衔上一支。打火机啪嗒一声,先后为我们点燃。
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缭绕的灰白色在灯光下舒展。
“现在感觉放松些了吗?”她轻声问。
“还好。”
“记住,你我不是医患关系。”她的语气变得亲和,“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我们只是在闲聊。”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忍不住追问:“那么,你还看出了什么?”
她的话语如精准的手术刀:
“财富自由赋予你‘资源支配者’的身份标签。于是,暧昧关系中的奢侈品、大额消费,都成了你展演权力的媒介。这种行为背后,暗藏着你对于‘被物化认可’的依赖——你通过金钱交易式的情感互动,将复杂的人际关系简化为可控的交易系统。”
她像在沉稳地剥开一颗洋葱,每一层都让我更无处遁形。
烟雾缭绕中,她继续深入:“从心理学角度看,述情障碍——也就是难以识别和表达真实情绪——可能使你误将生理快感当作情感满足。通过刻意将关系定义为‘非正式’,你巧妙规避了忠诚与责任的道德审视。这实质上是超我功能的弱化,意味着你难以整合社会规范与本我欲望之间的冲突。”
我指间的烟微微颤抖,目光已全然失了方寸。
她向前倾身,将空着的那只手轻轻覆上我的膝盖。一股平静的力量随之传来。我们距离很近,近得我能感受到她呼吸的微拂。
“表面上,你似乎伤害的是那些与你暧昧的人,”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更深层的伤口,其实留在你自己心里。那段失去挚爱的经历,唤醒了你对生命无常的深刻恐惧。而那些短暂的关系与欢愉,成了你对抗存在虚无的‘镇痛剂’。”
她稍作停顿,让我消化这句话的分量。
“你通过频繁更换伴侣,象征性地试图延长‘青春永驻’的幻觉。这符合荣格提出的‘自性化阻滞’——你始终难以整合对死亡的焦虑与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于是停滞在了一段段浅层的关系里。”
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她的话语中彻底瓦解,如同一个得知病情的患者,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问道:“那我……还有救吗?”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别说得那么严重,这还远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而且,你不是已经在尝试自救了吗?”
我茫然地望着她:“什么意思?我并没有……”
她温和地打断我:“你建立了新的家庭,还支持你的妻子投身公益事业——这些就是你开给自己的‘药方’。你正在通过稳定的亲密关系,将自我价值的实现从社会成就转向利他行为,这一切都在帮助你缓解内心深处的焦虑。”她顿了顿,语气坚定而包容,“更何况,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拥抱她。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取走我指间未燃尽的烟,连同她自己的那支,一并摁熄在烟灰缸里。随后,她平静地坐到我身边,伸出双臂,目光中带着温柔的鼓励。
我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身体微微前倾,缓缓靠入她的怀中。
她将我轻轻环住,我的额头抵在她肩头,能感受到她手掌在我后背一下下安抚的轻拍。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与母亲之外的女性拥抱,心中却未泛起一丝杂念,只有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温暖缓缓包裹住我。
渐渐地,一股难以抑制的委屈从心底翻涌而上。我开始低声抽泣,而后再也控制不住,在她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漫遍全身。
她轻轻扶住我的双肩,将我稍稍推开一段距离,目光温煦地注视着我。
“你从来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声音柔和,“现在你要做的,是完成与她们之间的双向救赎。”
“我该怎么做?”
“用渐进的方式疏离,给彼此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关系的转变。把曾经的拥有,酿成温暖的回忆,而不是纠缠的怨恨。”
我点头领会。她继续说道:“缘起缘灭,本就不是心理问题。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彼此舒坦地告别,便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禁笑了:“像做了一场大梦,现在醒了,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她起身整理衣角:“以后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看了眼腕表,“沈总应该到了,你去见她吧。”
我还有一个心结未解:“那牛奶的甜与不甜,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推了推眼镜,莞尔一笑:“从生物学来说,持续摄入甜味会让味蕾受体脱敏,神经信号传递效率下降,大脑对甜味的感知阈值提高,所以会觉得‘不甜了’。”
“这和心理有什么关系?”
“所有的生理反应都是内心的映照。长期高频的情感刺激,就像持续的甜味,会让大脑奖赏系统的受体敏感度降低,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才能获得同等的愉悦——这正是你不断陷入暧昧关系的生理基础。”
我心中了然,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却听见她在身后轻声提醒:“关宏军,先把脸上的泪痕擦一擦。”
我停下脚步,转身从她手中接过一张纸巾,仔细拭去脸颊上残余的泪痕。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挥手作别。
当秘书将我引至沈梦昭的办公室时,她抬头投来一道带着几分揶揄的目光。
我双手一摊,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她抿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刚才那哭声可谓‘声震屋宇’,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我挑眉回敬:“怎么,难道你就没在她怀里哭过?”
她扬起下巴,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俏:“那又怎样?心理辅导,释放压力,有什么可丢人的。我虽然没你哭得那么响亮,可也是哭到天昏地暗,时间可比你久得多。”
我洒脱地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抛,在她对面的扶手椅落座:“她确实不简单。她叫什么名字?”
“欧阳照蘅。”
好特别的姓氏,好美的名字。这四个字在唇齿间轻轻流转,仿佛自带一种清雅而坚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