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为嫁,白纸为丧;以死为媒,以怨为礼。
若镜中有双影,莫问谁是新娘。
——《子不语·痴情怨》
夜色沉寂。
青石山道蜿蜒盘上山巅,湿气凝成雾,冷白如水。
远处的山神庙传来低沉的铜钟声,声浪在山间回荡,像是在为谁送魂。
山风卷起白雾,雾中闪出一个踉跄的身影。
少女穿着一袭破碎的红嫁衣,裙裾拖着泥水,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艳色,像是血被洗淡后的残痕。
她赤着脚,脚踝上沾满泥泞和草屑,发丝贴在脸上,喘息急促。
她在奔跑。
身后,雾在追。
风声在山林间盘旋,带着嘶哑的低语——
“新娘——新娘——”
她的步子越跑越快,几乎要跌倒,泪与汗糊成一片。
她不敢回头,但雾中那抹红光越来越近。
青石湿冷,雾像一张薄皮,贴在她的脸上,冰凉又黏腻。
她几乎要窒息。
忽然,一声脆响打破死寂——铃声。
她回头。
雾的深处亮起一片诡红。
白纸花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死者的魂在微笑。
四个幽冥鬼影,脚不点地,齐整地抬着轿子向她缓缓走来。
那雾并不行在地上,而是浮着,一寸寸滑动。
血帘垂下,底下流淌着暗红的液体,顺着青石板一路蜿蜒。
铃,铃,叮,叮。
每一步,铃声就响一次,仿佛是心跳在催促。
少女后退,喃喃道:“不……不可能……”
她的声音颤抖,几乎破碎。
“他……答应过,要回村迎我……”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的眼底浮起一抹几乎疯狂的希望。
她想逃,却又停下脚步。那抹红太熟悉,熟悉得像梦。
风又起了,带着血腥气。轿顶的白纸花忽然簌簌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肩上。
像雪,又像灰。
一点红光透了出来。
她听见有人在笑。
笑声极轻,细若蚊吟,却分明是女人的声音——低低的、娇柔的,像婚礼上的喜笑。
她心口猛地抽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不……我不回去!”
它的脚步停住。
一阵诡异的静默后,他们同时抬起头。脸上是苍白的面具,嘴角被红线从耳根缝到唇角。
四张笑脸在雾中整齐地弯起弧度。
他们齐声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死人合唱:
“回去吧,魂归魂,土归土”
那一瞬间,风全停了。
一只惨白的手从雾中探出。
五指如骨,指甲漆黑,缓缓指向少女。
铃声响起,叮。
少女的目光失去了焦点,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青石上的血痕被雾气吞没,整个世界在她眼前一点点模糊。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雾光翻滚,如一池碎梦。
她看见轿帘后,那张盖着红纱的脸,正缓缓抬起头来。
她分不清那是谁,
直到,那一抹唇角的笑,和她一模一样。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紧。
风声消散。
雾气溶解。
一切坠入黑暗。
梦,开始逆流。
梦,在黑暗中逆流。
她睁开眼。
青石山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的夏天。
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望川村的石桥上。
微风吹动,槐花飘落,空气中满是淡淡的香气。
溪流拍打着桥脚,岸边的青苔滑亮。
她抱着竹笼,笼里养着一只黄雀。
鸟儿扑闪着翅膀,在笼中鸣叫,声音清脆。
父亲在学堂里讲课,她坐在门口,替他研墨、磨笔。
纸上有墨香,院中有花香,一切都静好。
这就是她记忆里最亮的一天。
少年阿彦背着书篓,从桥那头跑来,笑声穿过阳光。
“甜儿!”
他一边喘气,一边扬起手里的信纸。
“我去城里考举!等我回来,再见面的时候,你穿红衣——我好认。”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件未染的布料,红线还没缝完。
“红衣?”她笑着问,“好啊,红衣就红衣。”
风过树梢,槐花落了一地。
那花白如雪,她以为那是幸福的预兆。
梦色渐冷。
灰暗的火光吞没了夏天。
北胡入寇,烽烟漫天。
阿彦弃文从军,身披铠甲,从石桥上走。
他回头的笑依旧温柔:“等我。”
她点头:“我会点灯,等你。”
桥下的水倒映出她的影子,细碎颤抖。
可等来的不是良人凯旋而归。
却是,一纸噩耗。
信断思绝。
夜复一夜,她在学堂里点两盏灯——
一盏为自己,一盏为他。
灯光在风中晃动,就像他的笑容。
那一年冬天,雪落得极深。
有传令兵踏着冰河而来,
带来一句话:“阿彦,战死北疆。”
烛火颤抖。
她的手一松,烛泪溅在手背。
夜色将村庄染成灰白。
她坐在桌前,
桌上摊开宣纸,墨色还未干。
她穿上那件红衣——那是他们的“约定”。
她轻轻提笔。
“天涯不远路难寻,
冰雪封心梦不真。
若君不返槐花下,
红衣守到暮春尘。”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勾勒回忆。
写完最后一行,她将笔搁下。
灯火摇曳,映出她微笑的侧脸。
“阿彦,你看,我信守承诺了。”
她低语,声音温柔得像梦。
她解下腕上的铜铃,放在案上。
铃声轻响一声,像是应答。
她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
她抬头望向北方,轻轻闭上眼。
烛火在风中摇曳,
红衣在夜色中微微晃动,
像燃烧的槐花。
她的手垂下,
身体随风轻轻倾倒。
铜铃落地,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叮。
烛火倒燃,油尽灯枯。
那一夜,望川村的雪化作红。
后来的人说,
她的魂并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