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罗大纲还不是军帅,只是天地会中一个敢打敢拼的堂主。
覃孟七,那时大家都叫他“阿七”,是个在码头出力的光棍,性子烈,拳头硬,最重义气。
那夜,他们八人,面对临时垒起、插着粗香的简陋香案。
案上摆着的,不是神国那套天父天兄牌位,而是一尊红面长髯的关公木雕。
那是从会中一位香主借来的,巴掌大小,雕刻栩栩如生,是会内兄弟结拜时,请出的“圣像”。
代表“忠义”二字,也是彼此相认的凭证。
红面关公在火光映照下,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关圣帝君见证!”
罗大纲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盛着米酒的粗瓷碗中,声音洪亮,压过江涛,
“我罗大纲!”
“我覃孟七!”阿七紧随其后,动作干脆,眼神灼灼。
“我陈阿南……”
八人依次歃血,八道声音在静夜中融在一起,掷地有声。
众人跪倒,对着关公像和滔滔江水,异口同声发下重誓:
“自今日起,我等八人结为异姓兄弟,誓同生死,福祸与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声音在江面回荡,惊起数只水鸟。
八人轮流嘬饮那碗混合着血腥的辛辣酒水,气息直冲胸膛。
罗大纲最后饮罢,将空碗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声如裂帛。
覃孟七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转身,面向罗大纲,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大哥!”
身后兄弟几人,动作一般无二。
“大哥,命交给你了。”
阿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一幕,那份肝胆相照的热血,那份生死相托的义气,至今想起,犹在眼前,滚烫灼人。
后来他受胡以晃引荐,率众投奔津田团营,决心反了旧朝。
阿七因家中老母病故,回乡奔丧,未能同行。
待他处理完丧事,风尘仆仆赶到津田时,遇见西王萧朝桂正广纳人手。
见阿七骁勇,极力招揽。
阿七见西王性情豪迈,颇为投缘,就投了西王府。
当时罗大纲率领的水师,也多随西王帐下作战,兄弟几人,倒是常见。
然而世事无常,自从常沙城下,阿七随新西王萧云骧向西突围,便一去杳杳,音讯全无。
想不到今日,率部堵在他前面的,竟是阿七!
往事如潮,冲击着罗大纲的心房。
昔日八拜之交,血誓犹在耳畔,如今却要在这险关之前,刀兵相向么?
他心绪翻腾,难以自已。
耳边传来陈阿南迟疑的问话:“军帅,阿七就在前面等着。咱们……去是不去?”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追问:“他带了几个人?”
“就带了两个护卫,还都远远站在亭外。凉亭里,就他一人,几碟菜,一壶酒。”
陈阿南答道。
闻听此言,罗大纲心中更是思潮翻涌。
阿七,果然还是那个阿七!
胆大,重情,也更懂得如何戳中他心中最软的那块肉。
这般磊落姿态,是在告诉他,此番不是鸿门宴,只是兄弟的叙旧。
“备马!”罗大纲深吸一口湿冷空气,沉声下令。
胸腔里,那颗久经沙场磨砺的心,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只点了两名最亲信的护卫,与陈阿南一起,四人四骑,离开小村,向着那座扼守要冲的大洪关,向前驰去。
马蹄踏在泥泞的官道上,发出沉闷声响。
行了约三四里,道路愈发狭窄,顺山势盘旋上升。
抬眼望去,大洪关的轮廓,在雨后薄雾中,显得格外森然。
关楼不算雄伟,但凭借山势,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
在岭前半山腰,路旁有一座凉亭。
一侧倚着官道,另一侧临着深渊,可俯瞰山下那条因暴雨而狂躁的美溪河。
此刻,凉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眺望着山下翻涌的浊浪。
两名卫兵,果然如陈阿南所言,守在几十步开外的路旁,手按刀柄,神情警惕,却无上前之意。
四周空寂,除了风声、水声,便只剩下他们几人沉重的呼吸和马蹄声。
山脚下,美溪河失去了往日的温顺。
黄浊的河水裹挟断枝泥沙,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奔腾咆哮。
浪头狠狠砸在岸边崖壁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轰隆”巨响。
那声音沉闷有力,一声声撞击山岩,也重重撞击在罗大纲心头,与他此刻汹涌难言的心绪,混成一片。
望着凉亭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勒住马缰。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向着凉亭走去。
--------------------------------------------------------------------------------------------------------
(请大家继续支持,乌鸦拜谢!)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恢复更新,给大佬们报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