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心中之贼(2 / 2)

“我们或许仍是‘北伧’,是‘索虏’,是乘虚而入的征服者。他们今日畏惧刀兵,顺从法令,只因钢刀悬于颈上。他们心中的‘正朔’,或许仍系于前朝萧氏余脉,或某个他们自己编织的‘华夏’幻梦。这才是真正的‘心中之贼’!”

“此贼不破,我们就算是行了分田的良政,也会被他们看作是收买人心;释奴之举,会被他们看作动摇纲常;推行度牒,同样会被他们谤为亵渎神圣。

一旦外部压力稍懈,或遇到些许挫折,此贼便会借尸还魂!佛寺这些鼓噪在陛下的果决之下或许不过疥癣之疾;而这‘心中贼’他日若是与失势士族、与败亡残余勾结,才是真正的腹心大患!它会让每一次天灾都被解读为‘天罚北人’,会让每一次新政受阻都被传唱为‘南人风骨’!陛下,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啊!”

苏绰说完,额角已见微汗,目光却死死盯着高欢。

“令绰说得不错,可谓一语中的。”

高欢的声音依然平稳:

“既然令绰看到了水能覆舟,看到了贼在人心。那么你以为,当如何破这‘心中之贼’?是继续加悬钢刀?还是如何呢?”

苏绰一怔,旋即沉声道:

“陛下明鉴。江南积弊,源远流长,非一朝一夕可革除。人心之贼,根深蒂固,也不是一味严刑峻法所能尽去的。依臣愚见,除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外,我们还需辅以怀柔、教化,如文火慢炖,徐徐图之。以德政浸润人心,以仁政消弭怨怼,重建法度,复兴文教,使百姓知礼仪、明荣辱。如此,方是涤荡污浊、铸就长治久安之基……”

高欢摇头轻笑一声:

“还是过于老成持重了,依朕看,我们根本不必讲究那么多,有甚文火慢炖的。你说的教化、德政,固然是长久之策,但……”

他话音一顿,身上陡然间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迫力:

“但治理这刚刚臣服、百废待兴而又暗流汹涌的江南,有时侯最忌讳的便是瞻前顾后,左右权衡到失了锐气!人心似水,宜疏不宜堵,此言不假,可你只看到了水之柔,却忘了水之弱!

你以为,朕在朱雀门前分田给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佃户寺奴,仅仅是为了换取他们今日那几声的欢呼,赚取一点虚浮的民心吗?”

苏绰一怔,旋即陷入沉思。

高欢慢条斯理接着道:

“朕赐予他们的,不是一时的恩惠,而是‘恒产’!是那一片可以亲手耕种、收获,可以传给子孙、写进自家户牒的土地!有了这看得见、摸得着、能生息繁衍的恒产,他们心里,才会慢慢生发出一样东西——‘恒心’!”

他重重吐出“恒心”二字:

“这恒心,并非是对我高欢个人盲目的感恩或忠诚。帝王将相,今日姓高,明日谁知姓甚?个人恩义,易随时间淡去,易被流言侵蚀。但‘法度’带来的的敬畏与依赖却不一样!”

他走近苏绰,目光灼灼:

“你想想,一个农人,祖祖辈辈为僧侣、为世家耕作,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垄田地。如今,他名下有地了,地里的收成,交了朝廷定额的赋税,剩下的全是他自家仓库的积蓄。他难道还会相信那些成日念着空幻来世、却夺走他现世粮帛的佛偈吗?还会记得那些只知盘剥、视他为牛马的旧主恩情吗?”

高欢斩钉截铁:

“不!他会相信的,是让他得到这一切的‘规矩’,是维持这规矩的朝廷!今日,若有萧梁余孽或外部寇仇想夺回建康,恢复旧制,最先拿起斧头镰刀跟他们拼命的,就是这些有了恒产的百姓!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再改回去,他们的田就没了!将来,若有不知死活的僧侣再想蛊惑人心,兼并土地,或有世族豪门梦想复辟往昔的庄园,这些百姓,为了保护自己的田,会变得比最凶悍的战士更勇猛、更不顾一切!因为这不是为虚无缥缈的忠义而战,这是为他们子孙后代的饭碗而战!”

苏绰听得心潮起伏,他精于政术,善于谋划,却从未将“分田”这一策略剖析到如此赤裸而深刻的人性根本层面。陛下看的不是一时的民心向背,而是在铸造一个新的、基于最坚实利益基础的统治根基!这根基,不是沙土,而是岩石。

“同理,”高欢并未停下:

“你以为朕甫入建康,便以严刑峻法处置豪强,抄没佛寺,仅仅是为了立威,为了炫耀兵锋之利吗?”

他自问自答:

“不!朕是在树立新的‘规矩’!朕要告诉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无论你是传承数百年的江南华胄,还是随朕南下的北地武人;是自诩清高的寒门士子,还是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是口诵弥陀的得道高僧,还是市井贩肉的屠夫沽客——从今往后,在这里,什么能做,什么万万不能做!谁的话,才算数!

不是他们世家那套繁复的谱牒门第说了算!不是寺庙里那些玄之又玄的佛经戒律说了算!更不是前朝遗老遗少整日挂在嘴边、却早已腐朽不堪的所谓‘旧制’、‘正统’空话说了算!”

高欢眼中锐光四射:

“从朕踏入这座宫城起,在这里,只有我大夏颁布的律令算数!只有我高欢玺下的政令算数!我要用事实,用那些抗命者血淋淋的下场,砸碎他们脑中那套运行了数百年、早已僵化迂腐、只会束缚人心、阻碍生机的旧‘规矩’!我要把新的规矩烙进这江南的土地,烙进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们怕,继而服,继而从,继而习惯,最后视之为天经地义!

至于你心中考虑的,那些江南士族心底可能还残存的对萧梁所谓‘正统’的念念不忘,以及可能因此产生的抵触与祸患……”

高欢背对苏绰:

“朕既已踏平建康,又岂会真将他们那点疥癣之疾般的念头,放在眼里?”

他缓缓转过身:

“正不正统,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说了?”高欢冷哼一声:

“刀剑马蹄踏出的疆土,才是最大的正统!朕给的活路,才是他们该认的正统!”

他忽然话锋一转:

“高敖曹不是快率他的本部精骑到了么?他麾下尽是渤海悍卒,最是讲道理。又是我大夏栋梁、汉家大姓,应当比江南这些人更有资格说正统。

待他到了,朕便让他持朕手令,带上几份辨正统的旨意,去替朕好好拜访一下那些或许还对前朝心存幻想的忠贞之士。

朕想,高将军和他那些部下,一定很擅长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帮那些人‘辨’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绰再次深深施礼:

“陛下直指根本,刚柔并济,臣……再无异议。唯竭股肱之力,助陛下成此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