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绰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
“民心如水啊，今日百姓能因分田脱籍欢呼我大夏当兴；可他日一旦分田受阻、新法推行不利、或有天灾人祸，这水…顷刻便能覆舟！此其一。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眼中忧虑更重：
“陛下，虽说咱们今日看似势不可挡，可却是祸根未除啊！”
“哦？”
高欢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首先还是佛寺，如今这江南可谓佛寺遍布，其根基仍在！”苏绰语气急促起来：
“臣这些时日封存府库，所见金玉佛像堆积如山。可是这些也不过是皇室供奉与权贵所献部分罢了，远远不及江南所有之万一。
江南有千百寺庙，有些佛寺占地千顷，蓄养僧众万人，拥有免税之权，藏匿逃犯，甚至私设刑堂。陛下可知，仅在建康周边，就有大小寺院三百余座，僧众五万有余。他们口诵佛经，心怀私欲，表面上讲求慈悲，暗地里却把持地方，与豪强勾结，把持水利、田产，甚至操控粮价，早已形成铁板一块了。
我们那三策，简直是以利刃剜其心肉，他们岂会坐以待毙？臣恐……恐其暗中串联，煽动不明愚众，甚至勾结地方残余势力……”
他话音还未落，一名亲卫快步跑来，单膝跪地：
“陛下！城西急报！报恩寺如今聚集僧众数百人！手持包铁棍棒、精钢禅杖，如临大敌，已将山门用巨木、石墩死死封堵！他们……他们不仅抗拒官府清点寺产僧户，更凶相毕露！凡有寺奴欲脱籍归家者，皆遭其棍棒相加，拳打脚踢！更有甚者，还有数名身着袈裟的僧人向四方鼓噪，言道……言道……”
“言道什么？直言！”
“是！他们嘶喊：夏主无道，毁佛灭法！天必谴之！信众当共护佛法，与妖魔邪祟决一死战！’”
亲卫声音颤抖：
“寺外已有不明真相的愚民被蛊惑聚集，与前去维持秩序、试图疏导的官差发生激烈推搡冲撞！情势紧急！”
苏绰下意识看向高欢。
高欢缓缓转过身轻笑一声：
“好，好一个‘毁佛灭法，天必谴之’。这些人囤积粮秣于仓廪，待价而沽，操控市价，视黎民饥馑如无物，可谓是蠹国之贼！”
他向前踱了一步，轻叹一声：
“广蓄私奴，动辄以私刑处置，铁链加身，动见投井之惨，此乃乱法之寇！而今又聚啸数百持械之徒，封堵山门，抗拒王命，殴打官差，更挟裹愚昧信众，妖言惑众，煽动叛乱，这，便是谋逆了！”
“陛下！”苏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此辈固然罪不容诛！然其盘踞报恩寺数十载，树大根深，信徒众多。彼等此刻以‘护法’为名，蛊惑人心，若骤然以大军弹压，恐激起更大民变，正中其下怀！是否……是否可再予一次严正警示？或派能言善辩之士，入寺晓谕利害，分化瓦解？或许……”
“不必了。”
高欢抬手，光影斜射而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交界，一半沐浴在微光下，一半沉入阴影：
“他们不是说天谴吗？今日，我便让他们见见什么叫作天谴。他们要的慈悲，我给不了。不过巧得很，朕这里，正好有一群修罗！正缺几个不知死活的秃驴，来祭一祭手中这口尚未饮饱的刀！”
他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
“让侯景点齐本部锐士，披重甲，执强弩！即刻赶赴报恩寺！”
“给朕撞开山门！”
“拿下为首妖僧！寺内之人一个不许走脱！要活的！朕要让他们在朱雀门前，在那些被他们奴役过的百姓面前，亲口认罪伏法！让江南万民都看清楚，披着袈裟的，未必是佛！”
“凡敢持棍棒、禅杖等械，意图抵抗王师者，无论僧俗，无论是否被蛊惑，一律视同叛军！格杀勿论！”
“凡有敢再鼓噪‘天谴’、‘灭法’妖言，煽动人心者……”他眼中寒光一闪：
“立以‘惑众谋逆’之罪，就地正法！割下其舌，悬于寺门！朕倒要看看，没了舌头，他们还怎么搬弄是非，蛊惑苍生！”
最后，高欢的声音沉凝下来：
“一天！”
“朕只给侯景一天！”
“一天之内，朕要那报恩寺前，除了风声，再无半点违逆王法的杂音！”
说着，高欢转过身：
“朕以前听过一句话，叫‘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想来令绰今天要说的，恐怕不止这些所谓的化外之人，还有这江南水土真正养出来的‘心中之贼’了吧！”
苏绰长叹一声：
“陛下明察秋毫。佛寺之患，在明，在力，在势。以万景的锋镝，或可一时摧折其枝叶，焚毁其巢穴。然江南真正的铁壁，非土木金玉，而在人心，在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的观念，还有那……那看似温顺实则顽固的‘正统’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
“陛下横扫江北，龙骧南渡，克定建康。在江北老卒、在新附将士、在得田佃户眼中，陛下是天降雄主，是拨乱反正的圣君。但在许多江南世族、乃至不少寻常百姓潜藏的意识里……”
他声音低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