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武元年八月二十六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三日,把南京城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帅府书房的窗棂被雨水打湿,晕开一片朦胧,李明正对着一幅江南漕运图出神,案上的青瓷笔洗里,墨汁随着窗外的风雨轻轻晃悠。
“都督,北地八百里加急!”亲兵撞开帘子时,带进来一股湿冷的风,手里的信筒裹着油布,还在往下滴水。
李明接过信筒,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铜扣,就见门帘又被掀起,内阁首辅钱守庸和户部尚书谭守业一前一后走进来。钱守庸手里攥着份奏折,袍角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赶来;谭守业背着个账册包,脸上带着急色,进门就道:“都督,江南各府的粮价情况,您得瞧瞧!”
李明先拆开北地的信,王有才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透着股血腥气:
“七月二十,一片石鏖战。多尔衮以明军降卒为前锋,与皇太极十万八旗兵鏖战,吴三桂阵前倒戈,耿、尚二部汉八旗反水,皇太极殁于乱军。豪格率残部突围,被吴三桂追斩于山海关下。索尼、图赖等三十余将皆死,其余八旗部众尽数投降。”
李明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当年在辽东时那些受不了叛逃回来的辽民描述,说皇太极是个眼神像鹰隼的男人,此刻想来,再凶戾的鹰,终究也有折翼的一天。而多尔衮这手“只诛首恶,不问余众”的手段,倒比斩尽杀绝更显手腕。
“八月初一,多尔衮入盛京,纳宁完我、范文程等汉臣言,释放所有被关押关内八旗家眷,仅斩皇太极死党三十余,余者不问,内外皆安。遂挥师入关,还都北京,于紫禁城登基,改元顺德。”
“北京称帝?”李明嗤笑一声,将信纸递给凑过来的钱守庸,“老钱,你瞧瞧,这多尔衮倒是比咱们想得快一步。”
钱守庸看完信,眉头拧成个疙瘩:“北边满清鞑子这么快就打完了,恐非好事。方才兵部递来消息,多尔衮派了使者来,说要……”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要与咱们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谭守业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把账册往案上一放,“他也配?当年咱们在辽东立足不稳时,这群人和祖大寿合起伙来趁火打劫,如今倒想安稳分地盘了?”他仍是改不了多年来的习惯,说话直来直去,“依我看,先把江南的事理顺,再调兵北上,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说着,外面传来木屐踏水的声音——吴文轩抱着账册,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泥点,老远就喊:“都督,苏州府又有七家粮行关张了!南京城里的米价,昨夜又涨了两成!”
他冲到案前,把账册摊开:“这些粮商简直疯了!昨日斗米还卖八钱银子,今早一开门就涨到一两二!百姓在粮行门口哭着磕头,他们竟让人放狗咬!”
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地粮价,红笔圈出的南京城,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往上窜。吴文轩指着其中一页:“您瞧,这‘恒丰粮行’的东家,是户部侍郎高宏图的远房侄子;‘裕泰昌’背后是松江知府黄蜚,他们串通一气,说咱们的银票是废纸,逼着百姓用真金白银买米!”
窗外的雨更大了,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李明想起上个月户部议事,高宏图拍着桌子骂:“以纸代银,是饮鸩止渴!恐蹈宋交子、明宝钞覆辙!”当时谭守业还跟他吵了一架,说“新规矩总得有人扛着”,没曾想这些人竟真敢在粮价上做文章。高宏图虽是南明朝廷的人,却总借着筹饷的由头与地方粮商勾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陈良策呢?”李明问。
“陈教习带着军校学生在街面维持秩序,可那些粮商雇了打手,拿着棍棒守着粮店,学生们也不好硬闯。”吴文轩急得直搓手,“要不……调一队兵来?”
李明摇头,目光落在案角那叠湖广屯田的账册上。得益于这些年在湖广的整顿卫所、清查田亩、兴修水利,湖广连年丰收,各卫所、官府粮仓堆得冒尖,光是荆州府的存粮,就够南京城吃半年。他拿起朱笔,在纸上写“两千石”三个字:“让荆州卫的粮船启运,每日两千石,走秦淮河,从聚宝门入仓。”
“两千石?”吴文轩瞪大了眼,“都督,这点粮塞牙缝都不够啊!南京城每日耗粮就得三千石,这两千石……”
“要的就是不够。”李明蘸了蘸墨,在纸上画了条起伏的线,“让管仓的人吆喝着‘运力不足,仅能凑出这点’,卸粮时敞开仓门,谁都能买,就是得用现银——咱们的银票暂时‘不便流通’。”
钱守庸在一旁捻着胡须,忽然点头:“此计妙哉。让他们觉得官府已是强弩之末,才会更疯狂地高价囤粮,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