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夜却冻得更硬。
李龛推开薛老汉家门时,屋里还暖着,炕洞里有未熄尽的柴禾噼啪轻响。
那坑前立着一道背影。
细细看去,却还是薛老汉的身形,只是感觉哪里不对。
那人影翻了个身。
还是薛老汉的脸。
二人松了口气。
油灯的光晕染着炕沿,薛老汉坐到了炕边。
他手里还捏着那本农书,书页摊开着,他却没看。
女娃原来蜷在他的脚边。
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
李龛站在门口,没进去。
潘安跟在他身后,喘着气,脸色发白。
薛老汉慢慢抬起头。他脸上还是那些沟壑般的皱纹,但灯影晃过,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眼神沉得像口枯井,井口封着厚厚的冰。
“来了。”他说。
声音不高,和平常招呼他们进屋喝酒时一样。
潘安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手指掐得很紧,指甲陷进掌心。
地底的震动隐约传来,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翻身,很慢,但压得人胸口发闷。
桌上的粗瓷碗沿,水纹一圈圈荡开。
薛老汉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女娃,伸手替她掖了掖破旧的棉袄角。
动作很轻,指尖却有些僵。
“她娘去得早,”薛老汉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她爹……死在外头了,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就剩这丫头跟着我。”
他停了停,目光落在女娃脸上。“怕饿着她,怕冻着她,怕她病了,怕她长不大……种田的人,心里就这点惦念。”
李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薛老汉合上书,放在炕沿。
书脊的线头松了,露出里面发黄的纸页。
他站起身,棉袄的袖口有些短,露出手腕。手腕上,有几道很深的旧疤,像是被什么啃咬过。
“年轻时候,我也想过好好过日子。”他走到屋角的水缸边,舀了半瓢水,没喝,只是端着。“后来发现,这世道,好人活不好。”
他转过身,看着李龛。
“李兄弟,你心里装着道理。可道理救不了挨饿的人,也拦不住要杀你的人。”
地底的震动又传来了,这一次更清晰。
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油灯罩上,嗤地一声响。
潘安终于挤出声音:“你……你一直在骗我们?”
薛老汉沉默了一会儿。
“不算骗。”他说,“和你们喝酒,听你们说话,是真的。那些菜,也是真的从地里刨出来的。”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痛苦的神色,很短,短得像刀锋闪过。
“这三年,我是薛老汉。种田,养鸡,带孙女。夜里躺在这炕上,听着外头的风声,有时候会想,要是真这么过完下辈子,也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嗬嗬声,像笑,又不像。“可我不是薛老汉。”
他放下水瓢,手垂在身侧。指尖开始渗出极淡的红气,一丝一丝,飘向地面,钻进泥土的缝隙里。
“我是血髅。”他说,“六十年前就该死的人。活下来,靠的就是这身血饲的本事,和地底下那条饿了几百年的东西。”
女娃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呢喃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薛老汉,或者说是血髅老祖的目光扫过她,又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扫过墙上挂着的破草帽,扫过灶台上半个没吃完的硬馍。
“时辰到了。”他说。
他蹲下身,双手按在地面上。掌心下的泥土开始变暗,不是黑色,像一种淤血般的深褐色,迅速向外蔓延。
地底的龙吟声近了,带着饥饿的焦躁,一声声闷雷似的撞在人的骨头上。
潘安反应过来,厉声喝道:“逆命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