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
兖州城外的官道上,行脚商和苦力都少了。
李龛还是常去聚贤楼,要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坐在临街的窗口,看外面灰蒙蒙的天。潘安缩着脖子,揣着手,挨着他坐。“李兄,那老祖怎么还没动静?”
“在等。”李龛说。他指尖沾了点酒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等个更冷的天。人冻得不想动,耳朵也钝,血流得慢,正是血饲的好时候。”
正说着,楼梯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上来的是个老农,裹着件打补丁的旧棉袄,袖口露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节粗大,沾着泥。
他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女娃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却亮,怯生生地抓着老农的衣角。
老农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李龛这桌的空位上,蹒跚过来,哈着白气:“二位……行个方便,拼个座?娃走不动了,讨碗热水。”
潘安下意识去看李龛。
李龛眼皮都没抬:“坐。”
老农千恩万谢地坐下,把女娃抱上条凳,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馍,掰碎了泡在潘安推过来的热水里。
女娃小口吃着,眼睛却盯着李龛面前那碟几乎没动的酱牛肉。
李龛把碟子推了过去。
老农一愣,连连摆手:“使不得,这金贵东西……”
“我不饿。”李龛淡淡道,端起酒杯。
老农这才局促地道谢,小心地捏了片牛肉,喂给女娃。
女娃吃得香,腮帮子鼓起来,朝他露出个小小的、带着油光的笑。
一来二去,便搭上了话。老农自称姓薛,家就住在城外三里坡,种几亩薄田,养些鸡鸭。
今年收成不好,天又冷得邪乎,只好带着孙女进城,想找个短工,或是把家里最后两只下蛋的母鸡卖了,换点炭火过冬。
“世道难。”潘安叹了口气,心有戚戚。
薛老汉也叹气,皱纹挤在一处:“谁说不是呢。听说……城里还不太平,前些日子,有外乡的邪道人害命。官家查了一阵,也没个说法。”
李龛放下酒杯:“你也知道邪道人?”
“听人瞎嚼舌头。”薛老汉摇头,“俺就一种地的,哪懂这些。只盼着安安稳稳,把孙女拉扯大。”
女娃吃完牛肉,依偎在祖父怀里,很快睡着了。
薛老汉粗糙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浑浊,却有种安稳的光。
那天之后,薛老汉隔三差五便在聚贤楼“碰见”李龛和潘安。
有时带一把自家种的、冻得硬邦邦的青菜,有时是几个卖相不好的红薯,非要塞给他们。
李龛起初不理,潘安却过意不去,回请些酒肉。薛老汉便拉着他们,说些乡野趣闻,节气农时,兖州旧事。他说话慢,却实在,有种泥土般的恳切。
潘安很爱听。
他漂泊半生,很少接触这般寻常的、带着炊烟气息的生活。
有时听着听着,会出神。
李龛大多时候沉默,只喝酒,偶尔目光掠过薛老汉那双骨节粗大、疤痕累累的手,会在其上稍作停留。
一日,雪下得紧了。
薛老汉没来。潘安有些坐不住:“薛老哥别是病了,或是路上出了事?这天寒地冻的。”
李龛看着窗外鹅毛大雪,忽然道:“去三里坡看看。”
潘安一怔,点头。
三里坡不过十几户人家,薛老汉的家最好认,篱笆院,三间土坯房,屋顶茅草被雪压得沉甸甸的。屋里透着昏暗的油灯光。
敲开门,薛老汉果然病了,烧得满脸通红,躺在炕上咳嗽。那女娃正踮着脚,费力地想给他额头上换冷布巾。
潘安懂些草药,当即冒雪去附近寻了几味驱寒的。
李龛则沉默地劈柴,将火炕烧得旺些。
那晚,他们留在了薛家。潘安煎药,李龛就着油灯,翻看薛老汉炕头一本破烂的农书,书页间夹着晒干的麦穗。
薛老汉喝了药,汗发出来,人清醒了些,看着忙活的两人,眼睛湿了:“两位……两位兄弟……这怎么话说的……俺这破屋子,脏了你们的身份……”
李龛合上书:“书不错。”